“他們哪裡是認同文化和生活,和北歐人愛去泰國一樣,自己的國家又陰又冷,所以喜歡到熱帶,到海邊,那裡有陽光,還有陽光下的情人。”
“那是,倫敦幾乎每天都在下雨。上海的梅雨季也就一個多月,倫敦是一年。”許茜茜搖著頭嘆著氣。
“難怪你小丫頭一畢業就想回國。你哥呢?他不怕一年的梅雨季,打算留在那?”
“不知道他怎麼打算,他有什麼事也不愛和我說。”
“和他爸一樣一樣的。就你倆在倫敦,父母不在,長兄為父嘛。”
“不是和你一樣嗎,離家越遠越好?”
“不一樣……在故鄉呆太久的人,才會離不開他鄉。再說,我是被拉茶征服的。”許朝玉舉起玻璃杯,微微傾斜,敬兩人。
“拉茶再攻佔歐美,怎麼看著也不是征服者,還是被人家征服的。”黃立工也舉起杯子,說了到城堡後的第一句話。這不是典型的黃立工。他喜歡佔據話語的中心位置,要麼高談闊論,把對方帶到自己的場裡,要麼推動、把控話題的走向,讓對方高談闊論,自行步入他的場裡。然而,今晚是個非典型的夜晚,許朝玉是個棘手的對手。許朝玉身上有種不常見的氣息,不屬於這裡,也不屬於那裡,卻又對兩邊有著很深的瞭解,甚至深到讓他自己厭倦。不管哪邊,大概都會覺得他很懂我們這裡的事,但總是那邊的人。
大多數人,處在這種境況,會掉進中間那條看不見的裂縫裡,看不見但是陡峭,掙扎難出;許朝玉有他的方式,不管怎麼說,站在裂縫之上,和兩邊周旋,竭力保持著步履從容,好像站在堅實的地面上——雖然,他的腳下從來沒有過地面。
他看著和很多人一樣,說話親和、隨意,飯前酒後說說笑話,講講有趣的驚人之論,偶爾也會張揚肆意,借酒抒發;在這個有修養的中年男人模子的表象之下,同樣有著裂縫——那些把他的地面撕裂的力量,似乎也在把他的內心撕裂——把他和別人遠遠隔開。話就在耳邊,人在眼前,但無論如何都觸控不到。即便此刻對面是許茜茜,似乎也是如此。
黃立工聽許茜茜說過,她小的時候,和叔叔很親,甚至比父母還親。她父親整天在公司,不怎麼在家;母親大部分精力在兒子身上,多少疏忽她。週末的記憶大多是她拉著叔叔的手,跟著他去玩。許朝玉到印度後,幾乎每次回國,她恰巧都在,於是就霸佔著他的大部分空暇時間。他的妻子和兒子,要和其他人一起瓜分剩下的一點點時間。今晚,許茜茜臨時來找,顯然有事,許朝玉見面後卻不當回事,絕口不問,只是閒談,好像兩人本來就是近鄰,這不過是晚上興起小聚而已。黃立工反而心裡安定,他第一眼看到許朝玉就知道,這是個老江湖,斯文友善的笑容和彬彬有禮的談吐只是個幌子。老江湖不會犯這種低階錯誤,表現得滿不在乎,自然是因為心裡有底,另一方面也是一種防備性的姿態,像是在向他強調,這一切是看在許茜茜面上,他把這個人情記到許茜茜頭上就好。黃立工隱隱有些異樣的感覺,許茜茜的家人似乎都不是易與之輩,他們之間存在著某些東西,比他想象的要微妙而複雜。
“對於弱小者,哪怕是一杯茶能留下痕跡,已經是歷史的慷慨,不是嗎?多少東西灰飛煙滅。印加帝國除了留下笑話,還有什麼?”
“如果不能奮發圖強,反擊回去,那還不如灰飛煙滅呢。”
“國家和歷史哪有什麼少年志氣。”許朝玉臉上現出回憶的神情,“It’s bette
to bu
out, tha
to fade away. ”
“與其慢慢凋零,不如燒成灰燼。”許茜茜知道黃立工聽得懂單詞,未必能領會句子意思,搶著給他翻譯。
許朝玉看出侄女的小心思,笑了笑,“我年輕的時候最喜歡的歌手,最好的一首歌……你們跟我來。”
他走到女牆旁,指著遠處那片沒有人煙沒有燈火的沙漠,嗓音低沉,“你們現在看到的是一片荒涼。但是,在大航海時代之前,這裡是絲綢之路上最繁華的樞紐,東方和西方的交匯點。這片荒涼,曾經是一條路,全球貿易史上最重要的一條商路。每天清晨,駱駝商隊馱著貨物,順著路出去,到中亞,到西方去;每天黃昏,夕陽之下,從西方回來的駱駝,也滿載著貨物,順著路回來,在這裡歇一宿,第二天把貨物分發出去,到印度各個邦,到孟加拉、尼泊爾,到中國。
我們身後這個破敗的小城,在它的黃金年代裡,是名副其實的黃金之城,在貧瘠沙漠中,卻比任何城市都璀璨奪目。來到這裡的外地人不敢相信,說一定是魔法師用咒語,一夜之間把黃金城堡降臨到此來。
你們說,是誰創造了這裡的輝煌?”
許茜茜看了眼黃立工,搶著說,“時代。”
“機靈鬼。”許朝玉的微笑在月光下顯得柔和,眼光裡閃過一抹寵愛,那是許茜茜小時候所熟悉的神色。
“想掙錢的人。”黃立工的回答。
“是的。亡命之徒。”許朝玉點點頭,看著那片荒涼。“這裡就是龍門客棧,亡命之徒的江湖。強盜、馬幫、小販、騙子、小偷、妓女、武師……錢和貨在哪,他們就在哪。駱駝商隊,說是貿易商,也是刀口舔血,亡命之徒才能幹這行當。每個駱駝身上都掛著長刀,碰到什麼事情拔刀就上。每跑一趟,要麼送命,要麼掙大錢。”
這才是繁榮城市的底色。灰燼從來都是亡命之徒的底色。
“大航海時代開始後,輝煌終結。是城市的輝煌終結了,不是亡命之徒。亡命之徒是不死的,錢和貨到哪,他們到哪。時代進入大航海,他們就跟著,到海上去。沒了亡命之徒,這個城市就冰凍在時間裡面。你們現在看到的,還是它幾百年前的樣子。”
許朝玉凝視著遠方。真正的灰飛煙滅,是連可怪罪的敵人都找不到。
回過頭的時候,他臉上的柔和已經消失,代之以精幹機警,挺直腰,看著許茜茜。許茜茜明白他的意思,閒談結束,該說正事了。
回到桌子邊,她用三句話把來意說完。
許朝玉也不多問,眼睛迅速掃過黃立工,掃過許茜茜,落回到黃立工身上,說,“我試試。”
黃立工從兜裡掏出一張紙片,放在桌面上,用手指輕輕推過去。許朝玉拿起來,藉著月光看著上面的字,時間、航班號、名字、座位,必要的資訊工整地抄在上面。他輕輕的點了點頭,這是很乾淨的做法,不留痕跡。許朝玉拿起桌上的電話,指著那碟餅,說,“這裡香蕉薄餅也做得很好,不會有奇怪的味道。我一會回來。”
許朝玉走到城牆內沿,消失在樓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