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志超嘿嘿一笑,“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毛**剛開始也是,沒有正規部隊,沒有正規武器,但是隻要有熱情,有規模,最終就是農村包圍城市。”他對著兩人張開雙臂,做歡迎的姿態,“所以我歡迎你們進駐。鯤鵬機器人在短時間,不僅搞定了六軸,還打出了品牌。年輕人膽兒肥,用力猛,速度快,兩個字:厲害!”
隨即,他認真地說,“進來了,就是一家人。錢,不是問題,我投你們!”
黃立工對廖志超忽快忽慢、忽正經忽雞血的說話有些厭煩,但最後這句話,又讓他心兒蹦跳起來。錢!投!他盯著廖志超,琢磨著這位大爺的錢是不是像他的表情那麼認真呢?
這個內在空虛的工業區,低端雜多的工業機器人牌子,面上就顯得過剩的產能,他自然看在眼裡,不會忽視,不過,只要真金白銀進來,空虛低端過剩又如何?只要鯤鵬能喘過氣來,在國產工業機器人領域一騎絕塵——對此他從來沒懷疑過——是從泥坑裡還是從豐草馬場裡起速,有那麼重要嗎?
“投資絕對沒有問題,你們總部什麼時候搬到這兒來,錢什麼時候到位!”廖志超把黃立工的猶豫心動看在眼裡,加上一碼。
“不可能!”黃立工還沒有回應,許茜茜當即乾脆利落地回絕。
廖志超愕然,又有些不悅,臉上神色明白地寫著,小娘們插什麼嘴。他用眼光把這個意思拋往黃立工身上。
黃立工想了想,說,“把總部搬過來不太現實。不過,在這兒搞一個組裝車間還是可行的。”
廖志超一臉不滿意的神情,說,“老弟,我和你說實話,這是投資的基本要求。我的投資,是服務於大產業戰略的,不是在刁難你。為什麼全國各地都搞產業園?把產業圈起來,才叫產業園,對不對?大家圈在一起,園區能夠充分地複用,稅收三免一減,還有政府支援、金融支援,這樣才能雙贏。”
黃立工和許茜茜對視一眼。黃立工心裡雪亮,如果要這個投資,是必須要把總部搬過來。廖志超真正用意並非他所說的園區集約經濟,而是要讓鯤鵬的稅收落歸此處。看樣子,廖志超折騰這個工業機器人產業園,也是做過大口承諾的。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於一系列的支援,政府給地,政府引導基金追投,銀行貸款,稅收優惠等等。他需要過硬的門面來兌現承諾,來支撐下一輪的擴張。
廖志超輕搖著頭說,“都是明白人,不說虛話。你剛才說得很好,誰先規模化,誰把成本降下來,誰贏。為什麼你一定要進來?因為工業園才是最大的規模化,你進來,更多工業機器人進來,規模化效應才越厲害。”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潤了潤乾熱的喉嚨,用拉攏的語氣說,“你玩低價競爭,很對我胃口。實話告訴你,我比你更有野心,我要搞一票國產品牌的低價策略。別和我扯什麼技術創新,什麼國際突破,不適合國情。我們就是要搞低價,搞淮海戰術,本來就這麼個機械手玩意兒,別真以為是高大上。”
黃立工苦笑,都懶得回應了。規模化並不是像廖志超所理解的。誰能夠率先推動規模化,誰就有機會透過規模降低成本;當成本突破某個門檻後,技術的領先也會隨著市場的領先而不斷演進。很多人也許看到了眼前的利益,往往沒有看到三五年後,沒有技術創新的企業,必然遭到淘汰。
他忽然生起一種羞辱感,和在林易明那裡路演的感受完全不同。在林易明那裡,雖然緊壓、咄咄逼人,但那尚且能視為一種督促。這裡,卻是拉人下水,以投資的名義蠱惑無底線。
“廖總,用低端的玩法未必玩得動高階產業。”許茜茜接過來。
廖志超一撇嘴,大搖著頭:“工業機器人是高階產業,可是,是誰的高階產業?!我們掰開說,工業機器人產業的上游是什麼?三大核心零部件:減速器、伺服系統和控制器,幹掉了機器人整機成本的七成。最核心,也最掙錢的環節,都在四大家族手裡。”
黃立工默然。廖志超的觀念他不認同,但是事實是沒錯的。帝工的減速機、法克的伺服控制系統、定邦的伺服電機、JIA的電力控制,都是各自領域的霸主,全球佔有量第一。這些企業都是經過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沉澱和錘鍊。
“整機呢,基本也是四大家族壟斷了,全球6成的份額。你說高階產業,那是四大家族的高階產業,是你的嗎?你拿什麼和他們競爭?怎麼競爭?”廖志超繼續喋喋不休,“我們是幼兒園,人家是博士生,能夠一起PK嗎?你們的雄心我理解,但是好高騖遠只會死得很慘。你們以為中國的製造業是怎麼發展過來的,就是懂得國情,認清現實,先把低端、低價搞好,把市場都佔住,這才是生存王道。”
看兩人不說話,廖志超咳了一聲,放低聲調,緩和下來:“兄弟啊,你把總部搬過來,要多少錢我都可以搞到。你別以為我不知道,我這把年紀,在製造業也是老江湖了,你的低價策略啊,再大的水池都會被抽乾的。你的市場,我的錢,一起逼迫四大家族量減價滑,把這市場佔了,以後隨你跑。”
雖然這番錢景很誘人,黃立工還是搖了搖頭。廖志超這番高談闊論,他很熟悉,也曾經相信過。剛創辦鯤鵬時,他和張文峰,與劉睿陽之間進行過無數次的類似的爭論,他也許慷慨激昂地說過同樣的話。但是,自從在林易明那裡路演後,他逐漸認識到自己過往的投機和不堅定。大國工業,絕對不是這樣製造出來的。也許,在剛起步時,需要積累,需要從權。但是,此一時彼一時,每一代工業人有每一代工業人的使命。到了這一代,還要死抱著上一代的所謂國情和經驗,實在辱沒了工業人的身份。
黃立工伸出手,和廖志超握了一下,說,“多謝廖總看得起我們。不過鯤鵬的總部沒法輕易搬動,鯤鵬的路線也不會輕易搬動。這也是我們融資的基本要求。”
廖志超的臉色很不好看。
兩人自己打車回的酒店。
黃立工坐在後排,許茜茜坐在副駕。
“沒想到蘇州也有這麼土的園區。”許茜茜轉頭看著黃立工,說。
“那個傢伙有幾把刷子的。”黃立工悶聲說。廖志超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一會兒滿口江湖習氣,一會兒學者般滔滔不絕,著實有些油膩。但這只是一面。另一面是,他搗騰國產工業機器人供應基地的概念,不管怎麼說,結果看到了,大片工業用地、政府引導基金,產業投資基金,銀行信用額度都裝在裡面了。“但是也夠愚蠢的,一看就不行,怎麼還會有人給他錢呢?”
他是很鬱悶,工業投資都跑去投所謂風口和長袖善舞的人,那些埋頭苦幹、創新的實幹精神,在哪兒容身?
“投資也許會投錯,但是絕不會愚蠢。”
“嗯?”黃立工納悶。
“愚蠢和掙錢是兩碼事。一個地方,愚蠢的人才能獲利,聰明的人就是虧損,如果你有錢,你會投誰?”許茜茜反問他。她在英國學校讀書的時候,老師帶著他們做沙盤推演,聊到市場非理性時,鄭重提醒過他們,資本永遠都是理性的。如果看到資本在做愚蠢的事情,那更有可能的情況是,環境是愚蠢的。在一個愚蠢的環境中,最理性的行為反而是投資愚蠢,才能牟利退出。
黃立工若有所思,怔怔地盯著窗外。許茜茜看他半晌不說話,小心地問道,“怎麼了?”
“雖然沒融到錢,這次還是很有收穫的。沒準比錢的收穫還大。”黃立工慢慢地說。
“什麼收穫?”
“聰明的人為什麼要對愚蠢繞道而行?!如果愚蠢才能成功,那就用聰明勁去做愚蠢事唄。”黃立工笑了笑,馬上換了個話題,“你以前和我聊過一個英國作家,叫什麼來著的?你說過他寫的小說,內容我沒興趣,但是書名開得很好,都是四個字的。”
“狄更斯?”
“對對,你和我說過他兩本小說。”
“《世事艱難》、《遠大前程》。”許茜茜明白過來了,念出這兩本書的名字。
“世事艱難,遠大前程。”黃立工重複了一遍,“這是我們的現實和夢想。我們都是這麼一路走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