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若絲。老城區黑幢幢的,偶爾一輛汽車從馬路上疾馳而過。我坐在白狗子藏匿的青磚房頂,直勾勾地看著手裡的糖葫蘆,硬生生把嘴裡的那顆吞進肚裡,現在才明白,我吃人間的東西,已嘗不到味道了。一千年前,最喜愛的吃食,如今宛如嚼臘,索然無味。
記得那個初冬,第一場雪剛過,天空放出暖暖的晴,我換了男裝,偷偷溜出舒府去趕集,集市商品琳琅滿目,我買了兩串紅得喜人的冰糖葫蘆,邊逛邊吃。我要去西山賞梅,聽府裡的丫鬟閒聊說,梅苑的梅花這麼早開了,可能有不好的事發生。大概她們受母親的影響太深了吧?
我自小便特別喜愛梅花。舒府的後院原本有十幾株白梅,聽說是母親懷我的那年父親種下的。年年與雪枝頭共舞,暗香盈袖。母親把我囚在後院時,讓人把梅樹全砍了,說梅花與她相剋,真是奇怪得很,哪有花草克人的?
西山的梅花比我想象中的開得絢爛,簡簡單單的紅梅、白梅,白得純潔,紅得熱烈,相倚相襯。我喜歡那深沉的暗香,擷了紅白梅各一枝,執在手裡。
很多年前,這座山上住了很多農戶,山腳的大宅院中住的梅府是當地有名的大戶人家,他們家的男主人在京城做大官的,梅苑是為梅家小姐建的,後來梅老爺官場失意,連累梅家上下滿門抄斬,西山從此人煙稀少,西山,日落西山,大家認為它代表沒落和頹敗。我卻因這份靜謐而雀躍,至少,沒有人戳我的背脊指指點點,我也用不著害怕他們叫“掃把星”而故意躲避。
我在梅樹下蹦蹦跳跳,快活得樂不思蜀。忽然,看見不遠處的紅梅下立著一個瘦長的男人,他戴著一頂藏青色舊帽,身穿藏青色棉襖,打滿補丁,袖口露出黃黑的棉絮。腳上的黑棉鞋裂開了,憂鬱地看著我一動不動。
“喂,你是誰?在這裡幹什麼?”我大聲問道。
他不說話,眼巴巴盯著我手中的糖葫蘆。也許是個乞丐,也許是個啞巴乞丐。我把一串完好的糖葫蘆伸到他面前,“給你!”
他沒有接。是個傻子?我警惕地打量他,拿糖葫蘆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傻子,你到底要不要吃糖葫蘆?”
“你的錢讓人扒走了。”他不陰不陽地說。
我摸摸腰間,錢袋子不見了!“咦,你這個人太奇怪了啊,從集市跟到西山,就是要告訴我錢袋子被人扒了?剛剛你看著人家扒怎麼不說?”我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他斥道。
他低著頭紅著臉回答:“他是有名的地痞,我不敢說。不過,我把他扒錢時的情景畫下來了。”說完,他從袖裡拿出捲起來的畫紙,必恭必敬雙手託到我面前。
我開啟一看,畫裡是熱鬧的集市,人頭濟濟,我正全神貫注吃著糖葫蘆,全然不覺一個男人的手已伸在腰間。畫得潦草,卻很逼真。
真是讓我哭笑不得!“你是讓我拿著畫去報官?”
他駭得全身一顫,“你千萬不要報官,萬一要宣我做證,母親會打死我的。”
“那你畫著給我幹嗎?怕你母親打你,就不怕我打你?”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住他劈頭蓋臉地打,他蹲下來,雙手抱頭,默不作聲。
“說,下次碰到這樣的事,還敢這樣嗎?”我甩甩打痛的手。
他低頭說道:“還會這樣。”
窩囊廢!我又狠狠地踢了他兩腳,又一卷畫紙從他袖口掉出來,他顧不上揉腿,爬過來掙扎著搶過畫紙。
“什麼東西?拿給我看。”
他顫顫悠悠捧著過頭頂。我緩緩開啟,吃了一驚,若無其事問道:“為何要帶她的畫像?”
“因為,愚弟喜歡舒岑小姐。”他抬頭堅定地說。
我圍著他轉了一圈,“誰都知道舒小姐是瘟神,你為什麼喜歡她?”
“喜歡誰是自己的事,與旁人有什麼關係?”他小心地收好畫像,塞回袖中。
“你叫什麼名字?”
“愚弟孟崇文請多指教。”
好久,沒有人說過喜歡我了。我默默地看著糖葫蘆,心裡灼得難受,汙穢咒已經長得和乒乓球差不多了。
這幾天,我隱隱有些不安。既然七哥哥會變換人的面容,若他把夫君的臉變成其他人,茫茫人海,既不知夫君如今的名姓,又不知他的模樣,叫我何找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