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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蘭江上的日與夜 第1章、朝日初升之時

沈如松搖搖頭,手指夾起煙,把藥片往嘴裡一扔,咯嘣咬碎,一股粉膩味在口腔升起,他很熟悉這股味道了。

維生素片的味道。

在沒有太陽的地下,上千萬聯盟公民賴以一枚小小的劣質維生素片為生。

隊伍停滯很久了,足夠沈如松再點起一支菸,再繼續書寫他的日記。

【這些裝備,我不知道這是對士官生的愛護還是什麼的。聽教官與倉庫主官聊天,如果是正經的軍官生,裝備要再上幾個檔次。講真我不眼紅,現在背的已經夠重了,穿的越多,輻射越高。】

【昨天熄燈後高大頭問我,地表輻射值到底有多高,我說‘你問這個沒意義,你該問‘輻射水平’和‘季度吸收輻射’是多少,然後他真就這麼問,我給逗笑了,肯定比輻射防護規定的1500毫西弗會少一點。】

【講到輻射,我就會想起從前。一百零三年前,1981年,在全面核戰爭沒開始時,地表是真的幾乎沒有輻射麼?不會得輻射病也隨便大魚大肉麼?我和同學們聊了不知多少次從前那個黃金年代是怎麼樣的光景?但沒經歷過的事,哪裡想象得出來?】

【本來是說好在最後一天不要談輻射這麼不吉利的話,於是大頭就聊那幫女同學分哪裡去了,我知道他想說什麼,無非是捨不得他的心上人。】

【所以我就勸他別想女人趕緊睡覺,說到底,就算成了,那也得25歲才允許結婚啊,現在又不是戰前,又不是1981年,是2083年哦,沒得過了十八就能結婚這個說法】

沈如松撣了撣菸灰,他側頭往公路欄杆外瞥了眼,漆黑,什麼也沒有。

一骨碌爬起身,他探出頭,幾步之遙,即是懸崖,凜然百米下,他望見了錦屏區星羅棋佈的黯淡燈點,宛如剛才那個老兵臉上的老人斑。

沈如松扶著欄杆,他眺望著身下的錦屏區,這個生活了四百萬人的城區裡某一處,就有他的家。在摩肩接踵般的樓房深處,有他魂牽夢縈的家,家人。

第一次這麼俯瞰著燈光,沈如松油然想到了電影中的星空,還有那副叫做《星空》的油畫……但是這裡就是倒置過來的星空,星辰在下,天幕在上。

漫長山道傳來了清脆回聲,似乎是誰在敲擊著生鐵做的欄杆,“叮~叮~叮”悠遠。沈如松搖搖頭,把日記本擱在欄杆斜面上,動筆寫著。

【早上離開會寧區的時,界碑是地下650米,走了有快兩個小時,差不多十公里路了,我照樣看不到頂,上邊不是隧道橋就是軌道橋,我很奇怪路到底是怎麼修的,能繞成這樣。】

【可能這麼修有助於空氣流通?大概是的,這裡的空氣確實比長安區乾淨蠻多的,排風系統在附近的緣故?】

【想到過不了多久就要聞到地表的空氣,吹到自然風,是什麼味道?什麼感覺?】

沈如松歪嘴輕笑了聲,什麼感覺?也許記一輩子的感覺?

鬆散的菸灰簌簌掉進日記本裝訂線中,沈如松停住筆,拂過紙面,稍緩因速寫而痠痛的手腕,本子上的字跡潦草得只有他自己明白究竟寫了什麼鬼畫符。

【但,我最想知道,地上,地表!剩下了什麼?還有什麼?我去荒蕪一片的地表,做什麼?】

他深深望著家的方向,其實並不是太遠,他甚至看到了中心廣播塔高高閃爍的廓燈,他闔上日記本又攤開,仰頭望向懸著人造太陽的穹頂,黯光落在他深邃的漆黑眸子裡。

他怎麼會不知道答案?

筆劃的最後一豎貫穿過走字底,劃過了日記紙大半,他緊緊抿著唇,讀過、念過、牢牢銘記著的答案,在心底反覆迴響。

復興!重建!

最前邊的人群似乎挪動了起來,但公路嵌在山裡,地下的山裡,雖然沈如松能越過薄霧望見路,但到他這裡,可能就過去了兩刻鐘。

軍車連串駛過,掀起了一陣風,颳走了未燃盡的菸蒂,越過燃燒著的煤灰,落進到無窮盡的黑暗裡。

在這座挖空成白地的山裡,無數公民的小家,一陣輕風,火星就能夠傳遍地下城,傳遍大龍山的七個地下城,傳遍聯盟的光輝首都。

【黑土、灰雪、廢墟、異類人、匪軍、獸潮……我在軍校訓練了三年,為的是讓我在地表活下去,打垮一切敵人,收拾河山,重建祖國。】

【從課本到海報、廣播,所有人都說地表曾繁盛永春,那兒會是我們昔年的家嗎?】

【101年了,算起來,應該是我曾爺爺的家吧。】

筆尖刺進了紙頁裡,刺出一道道痕跡,沈如松奮筆疾書著。

【這片土地,總有一代代人踏上去,祖輩、父輩、吾輩!總有一天,回到戰前的美麗世界,總有一天,我們的子孫,就不必生於黑暗,會生於光明!生而,沐浴陽光!】

路燈昏暗,這個青年抬起頭來,側仰著,抿著單薄的唇,目光堅定,哪怕他身周,盡是掉漆的標語、不再鮮豔的壁繪,和小車站裡不加鋪飾的水泥坐凳。

一隊隊的青年,接續起長龍,邁過沈如松此時要走過的路。

他甚至沒有眨眼。

【我已享受了二十年權利,現在輪到我履行義務了,地上的世界固然破敗,危險重重,但那兒,始終是我們的土地,是祖輩拼命傳給我們的土地,我們還要留給下一代,下下代,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