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白袍的儒雅老者握著書卷,注視著院中的兩棵老樹,刺槐和柏樹。柏樹仍然很頑固,有老莖和樹枝,旋轉著,旋轉著,看來它們可以活數百年。那棵刺槐樹稀疏地覆蓋著一些細小的樹枝,它乾燥而僵硬,沒有生命力。它太舊了,很難說它是否仍然活著。
國子監大殿為兩重屋簷,上覆黃色琉璃瓦,簷角翹起,四條屋脊直達頂部,頂端做成圓型,銅包鎏金,既所謂四角攢尖,正面屋簷之下,高掛著武德皇帝書寫的‘尚學’匾額,這塊華帶匾邊框為七彩九龍祥雲圓雕,四面開門,門窗裝飾三交六碗菱花圖案。高大的石基下建水池環繞,池岸用白玉做護欄,四周建有圍廊,紅色簷柱、廊柱多達數十根,柱間建雀替,大木構架繪以金龍和璽。
先生遲暮兩鬢白斑,步履蹣跚走進殿內,一雙渾濁的老眼眯著,來到書案前坐下,沙啞著嗓子,一字一句地道:“今個不講四書五經,咱們聊一個人,懷州晉王楊直,你們說,他是忠將還是反賊啊。”
二皇子鄭德站起身朝著范進鞠了一躬,不屑揮動袖袍冷哼道:“肯定是反賊啊,他為了北玄餘孽竟然違抗父皇聖命,最後派舊部護送餘孽北上佔領了幽州,洛陽城前一戰我朝黑騎軍將其斬於馬下,何其快哉!”
范進看了一眼鄭德,閉上眼睛點點頭,“說的有理,你們是否心中都這樣想?”
大皇子鄭仁有些怯懦的站起身,謙卑的鞠了一躬,緩緩開口道:“先生我有一事不解,若他真的要造反何不直接揮兵西進,我朝黑騎軍雖然勇猛卻不如虎豹騎久經沙場若真打起來勝負難論,學生不解。 ”
范進緩緩起身,連連嘆息搖頭,擺手示意兩人坐下,沉聲道:“戰國九雄滅其四,與北玄在渭水一戰我朝損失慘重,他單騎護主落了個右手殘疾。為國將女兒嫁去了北玄,北蟒來犯他請命北上禦敵,前後三年戰死二十萬鐵騎換來我朝寸土未丟啊!
是他揮兵攻取汴梁才有如今這天下,女兒被親手逼死,只留下一外孫存活於世,被天下書生辱罵整整九年,可要論起豐功偉績就連謀聖李林燕也自嘆不如,洛陽城前沒有跨出臣子之範疇。他不曾虧欠璃陽半分,到死也只是求了一份人情而已,不算多吧!”
范進邁步走大殿,走到那顆刺槐樹前抬手撫摸,眼裡滿是辛酸。
“先生,為何不向父皇求情?”
抬眸看了一眼不知何時走到身旁的鄭仁,只是笑笑,“盛夏的毛蟬從早到晚一直在叫可有人喜它?清晨公雞隻是啼鳴了兩聲可所有人都在聽亦不反感。想說時不能說,能說時已不想說,事世無奈人無奈,舉國皆醉我獨醒,今日便向天下討一杯酒吃,醉去吧!”
范進緩緩跪下,朗聲道:“老臣先行告退,皇子殿下珍重!”
請辭還鄉歸於青田的范進將所有文墨焚燬,小書童不解可也不敢上前阻止,心疼落淚。
握著手中最後一本書,低頭看見了‘心’字,扯下那一字放進嘴裡嚥下,側頭看向小書童,嘆息道:“我死後你便回老家,若有一日鄭仁繼位,你就將書桌上那封信交給他,以後都不要再回來了。”
五聖之一的范進在交代完後,逝去。
小書童按照先生吩咐將他焚燒成骨灰放進罈子中,尋了一處風景秀美的地方迎風揮灑,而留在長安的則只是一座衣冠冢。
一生為璃陽王朝鞠躬盡瘁,晚年卻一言不發,一策不進,沉默至死。
四權五聖,先後已逝三位,謀聖李林燕被砍了腦袋,觀弈道人魏子恭坐化青陽觀。但對於井市百姓而言生老病死再正常不過,誰都會有那一天,畢竟聖人不是仙人,生老病死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對於身處堂廟的聰明人來說,只見前人去,不見後人歸的悲痛又該何從吐訴。
而對於隱士而言,范進之死只有惋惜、悲嘆。
“天下無人,范進之言猶在”
范進被稱為文聖可謂是譭譽參半,他提倡取百家之長避其短,身為儒生說出此番言論便是被人戳著後脊骨罵了好多年,諸子百家當以儒、道、法三家最為有名。
可他仍然敢直言不諱道出其中利弊,如儒家‘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 森嚴的等級制度是儒家思想的缺點,把人分成三六九等,這種成分劃分是與生俱來的。君王不管多麼荒唐,作為臣民只有忠心的份,絕對不能夠進行任何形式的批判 ’。且寫下三條,為臣之道當以身為鏡,敢諫敢言。帝王貴胄當以身效法,知法而犯法則罪加一等。論才德不論出身,後起之秀才能如驚濤駭浪連綿不絕。
在當時引發了無數儒生口誅筆伐,范進只是一笑置之,其後更是在書中寫下了這樣一句話,“本事大小不在讀書多少,反而有些人不宜讀書。其一,鑽進書中出不來的人不能讀書。其二,讀書幹壞事的人不宜讀。其三,天分過高者不宜讀書。”
御書房內,書案上彈劾范進的文章堆積如山。不可否認,鄭奇淵由衷敬佩,范進與李林燕有著很多相似的地方,同樣聰慧過人,又同樣倔強而孤獨,然而他們本質上的不同導致了他們二人終道路的不同。
與謀聖李林燕不同,縱使他有著‘文聖’如此高雅的稱號;縱然他似乎有著孤芳不自賞的清高,但內心深處最在意的,卻是育人;反觀李林燕卻太過功利。
無論是李林燕傲慢回答皇帝“君本佳人,奈何做賊?”那時那句回味的“成功的人稱王稱帝,失敗者淪為賊寇。”還是范進那簡單而深刻的回答:“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成害。”
離陽王朝的盛世是靠著李林燕謀略,楊直的奮勇向前拼搏出來的,難道他這個皇帝只是擺設?
‘璃陽以來,一人而已!’魏子恭給予李林燕如此高的評價,可對他卻只是一笑置之。
然而當毒死魏子恭,害死李林燕,曹忠賢就順理成章接替丞相之位。
謀聖李林燕,璃陽第一人?到頭來還不讓自己給滅了?
宦官一言不發站在一旁候著,心中不甚淒涼,伴君如伴虎,帝王一怒便是要人頭落地,揣測聖意也需要拿捏適當否則便是玩火自焚。
鄭奇淵將彈劾范進的奏摺推倒在了地上,起身冷哼一聲,撇下一句“以後這些事情交給曹忠賢即可,不必再送到朕這御書房礙眼”。
陳保膽戰心驚的癱坐在地上,額頭上密密麻麻的汗珠,渾身都溼透了,可見心情突然大好的皇上不由搖搖頭。
自從曹忠賢將義女獻給了皇帝,從此夜夜笙歌醉心詩詞歌賦,朝政大事全部丟給了曹丞相。
可他不知,曹丞相這幾年將朝堂上比他有才的人全部革了職,生怕被人替掉。
如今朝堂上的官員已經大半與曹丞相為伍,剩下的無非辭官還鄉閉口不言兩條路可以走。
而當今皇帝謀害了忠臣賢良,仍不自覺,還以為現在的曹丞相依舊是起初那位兢兢業業的曹忠賢,可有些話他看的很清楚卻不能言。
跪俯在地上將奏摺一一撿起蓋上黃布,連夜將奏摺送往丞相府。
清晨時分,曹丞相親自召集文武百官前往范進墓前弔唁,哭喊聲如雷,那叫一個肝腸寸斷,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曹忠賢雙親歸了天。可坐在車碾上的鄭奇淵卻一滴眼淚都未掉,弔唁尚未結束便稱身體不適回了宮,文武百官退去,唯有曹丞相一人跪坐在墳前,皇帝得知還特意讓陳保送去了衣物,生怕這位國之棟樑生病無法顧忌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