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婉兒望著兩道身影一前一後,消失在雲霧盡頭,她蹙眉眺望劍坪猶豫再三便是匆匆朝著下山之路狂奔而出。
此一戰,武當與璃陽徹底撕破了臉皮,這披著偽善的太平盛世終歸是要落幕。
許南燭讓婉兒小妮下山尋顧南征想來應是另有打算,此局已開便是覆水難收。
燕十八睜開雙眸注視著婉兒小妮離去背影,冷哼一聲並未放在心上,此刻他在等,倘若青牛道依然選擇旁觀,那麼也就沒有必要再浪費時間。
武當山,藥王谷。
當春風還沒有融進殘寒時,新竹筍就讓春風拂去層層筍衣,逐漸換上一身嫩綠的新裝活像天真活潑的姑娘,亭亭玉立在一片春光中。竹子長到一丈多高,就開始長葉子,剛長出來的葉子是翠綠的十分鮮嫩。到了天高氣爽的秋天,竹子換葉了,黃葉紛紛飄落,秋風吹來那竹葉漫天飛舞,如十萬弓弩欲遮天幕,甚是壯觀。
青牛道坐在竹林小院內,捏著茶蓋輕煽茶香,此茶乃是逢春採摘新芽竹葉製作而成,入口青澀微苦,回味清香、甘冽,爽利下口,蘊含春之韻味。
青竹生南國,遷北扎深固,其節不敗,綠葉難素榮。
這與橘頌中的“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截然不同。
橘遷而亡,竹遷而居,遠離故土青葉難素榮。
牛青山唯愛青竹,竹之氣君子‘節’,雖無橘樹深固難徙,更壹志,可也未曾低頭。
風撼竹林,聲如波濤。心神所至,飄上一棵枯竹,遠望東方,聽聞松濤陣陣,足足一旬之後,才沙啞開口:“葉青”
青牛道已老卻未老,貌似中年,四十不惑,忘卻前塵如行萬里路般漫長,這一刻確實稱得上是不惑了,面露笑意,“秋葉青。”
帶狼頭面具男子自竹林中緩緩走出,竹葉枯黃落至肩頭,右手食指輕彈而落,落入溪流中隨波逐流。
抬眸間唯有一綠葉孤傲懸掛於竹間任由風吹飄搖卻不肯落下,生而於亡,唯有枯死才甘願順流而下。
青牛山起身進屋,再度推開房門走出來時已經特意泡了杯茶放置在對首桌前。
以兩指夾起茶杯,斜煽茶香一嗅,呵呵笑道:“手藝不減當年,可若比起製茶泡茶的手藝唯呂友更勝一籌啊。”
牛青山輕笑道:“我與他亦師亦友,所修非仙而於善水之境,其然道也,修心豈非易事,何而不願卻不能不往。便是你與他這般交情可逃得過紅塵之心,月落江橫,數峰天遠。一劍橫空星斗寒,六朝帆影落樽前。花開花落兩悲歡,花與人還事一般。既非所願亦非所圖,可此事旁觀之人無言,當局者無阻。”
狼頭面具男端著茶杯只嗅不飲,笑道:“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李清風所做作為不外乎一個情字,痴人痴夢痴恩怨,他雖死而無憾。說句心裡話,他的死並非我所願,獨酌新茶舊味濃,往事不勝煩憂,進無門,退無路,可知心者當幾人懂?”
一路行來,他見過很多人很多事,高高在上的仙家高人,肉眼凡胎的市井百姓,權貴子弟的鮮衣怒馬,見過了人世百態悲歡離合。
有那佛家苦行僧,在淒厲風雨夜,赤足託缽而行,大漠孤煙金沙中唱著佛號,剮肉喂鷹。
有赴京趕考的窮書生,滿腹鴻浩之志,在破敗古寺裡,才華蓋世卻是容顏憔悴。
有頂著天師頭銜的年輕道人,不惜消耗自身修為,只為那古戰場和亂崗之中的孤魂野鬼指引一條超脫之路。
有上任之初豪言壯志,卻抵擋不住‘飢寒窮’三字而魚肉百姓的中年文官,亦有賣宅購糧救濟百姓而空腹飢寒而亡的青年文仕。
有前朝古稀老人,不願帶仕途新朝的兒子,只帶著蒙學小孫子,攀上高峰俯仰家國破碎舊山河,老淚縱橫,念著一些小孫子不懂的詞賦,累了便是指著那些已經改了名的州郡,告知心愛的小孫子那原本應該叫什麼。
有碧海藍天相映景中,順風而行,亦有逆水行舟的讀書人意氣風發,行至險山惡水之處,仰天長嘯。
有面覆甲冑的傾國女子,縱馬揚鞭踏著硝煙,血透滿甲,痴笑而亡。
青牛道飲茶觀影,漣漪縈繞便是天動面曲,沉默半響,茶已涼透。
狼頭面具男看了眼天色帷幕,隱有天狗食日現象,“我有一法可保她多活一年,時間可能不長,但一年的時間也足以讓她去看一些想看的景與物。”
青牛道眼神有些渾渾噩噩,袖袍飄動。茶杯傾斜侵溼袖口,瞧著手心之上幾片被開水沖泡的軟散竹葉,眼神迷茫,先是恍然頓悟,無聲悲慟,繼而又陷入迷茫,雙目無神。沉默半響,期間有風捲枯葉,揚起塵土蓋頂,小雪霜降浸透身骨,直到竹間一隻孤雁發出哀嚎倒地不起,才驀然回首悄然道:“人生何似一杯酒,人生何似一盞燈,燈枯酒盡便是如秋風之無情。如今歸宿已定,你為何要幫我?”
狼頭面具男將茶杯放置在桌上,以食指沾水在桌上寫下一人字,道:“那座令人傷心的橋下春水依然碧綠,當年我曾在那裡見到她美麗的身影。我亦飄零很久,深恩負盡,死生師友.....人生在世就如無根之木、無蒂之花,又好似大路上隨風飄轉的塵土。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惡人當膩了,便是想當一回善人吧。”
青牛道起身回首注視著竹屋,房門是虛掩上的,待收回目光便是道了句:“走了!”
狼頭面具男沒有阻攔,直至他身影消失在谷口盡頭,這才抬手摘下面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杯中的塵土落葉視於無物,茶水飲盡便是自喃道:“我的命數又當如何?”
他的眼神中閃過落寞、悲嘆、恍惚、迷茫,隨後便是將面具重新帶好,漆黑眼眸迴歸平靜,起身朝著竹屋內踏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