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片土地與一張臉連在一起。這張臉三百年不死。
三百年裡,這張臉幾乎沒有變過,看著就要塵土一樣隨風而去了,卻在一些不經意的夜晚又呈現出來,呈現臉的燈光一次比一次強烈。什麼都在變化,但這張臉總是在隱藏、在呈現,不曾消失。不消失的原因——父親帶著兒子,兒子帶著孫子,孫子帶著曾孫,一代又一代的人,總能坐到臉的面前,痴迷地欣賞著這張臉。
這其實也不只是一張臉,而是一張又一張的臉——在臉上不斷傳遞的一張臉譜。
甚至不完全是一張臉譜,是臉譜後面流傳的愛恨情仇,最古老的忘恩負義、仗義行俠的故事。人可以不同,但愛恨情仇不變。
第一次看這張臉我還年少。父親激動的臉龐泛著酡紅,那些日子,從不唱戲的他,哼起了思夫調。幾乎當垃圾扔到閣樓上的二胡,隨著一陣翻箱倒櫃的響聲被他尋了出來,拭去厚厚的灰塵,就吱吱嘎嘎拉了起來。那一個夜晚,昏暗的汽燈掛在臺前柱子上,掛燈的人攀上高高的木柱,像完成一件歷史的使命,全身無處不奔湧過剩的力量。噝噝燃燒著的汽油燈,像一個毛茸茸的瓜,“叭”一聲著火,藍茵茵一團,轉而變成雪白,耀眼的光芒傾瀉向茫茫黑暗。臺下照著的卻仍然是昏暗的人群,望不到邊際的人看到了燈光,燈光卻照不到他們,黑暗塗滅了他們的臉,但他們覺得世界一片光明。他們的眼睛從黑暗中燃燒出光來。
那張臉出現在木板扎的臺上,人群騷動了,像一湖顫慄的水波,一種幸福的感覺電流一樣把人接通,所有的呼吸都調成了同一個節奏!那一刻,我像一滴水融入了一條大河,看不到了自己。我在哪個位置,能不能看到臺上的那張臉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人群中,在那張臉出現的儀式裡。個人在其中奇蹟般消失了自己的孤立感,感覺到與集體合為一體的巨大溫暖。
這個晚上,花鼓戲被一群種地的農民自發地搬上了舞臺。他們白天下地出工,收工吃完晚飯換上乾淨衣服就趕到了排練場地,練起來一招一式一絲不苟,那份投入,那份神聖感,先把自己就感動了。
七天前,一面鮮豔的紅旗高高飄揚在鄉村的天空,在洞庭湖平原,這是一種宣示——花鼓戲要在這裡開鑼了!它就是一顆***,點燃起人們焦灼的期待。多少年花鼓戲被禁演了,人憋得不能呼吸了。人們思念那張臉,那張臉能奇蹟般地把他們對這個世界的冤屈和喜悅發洩出去。
花鼓戲開禁了!奔走相告的人傳染著一種表情,全都是喜氣洋洋的表情。像過節一樣人們看重那張臉,那張由他們自己創造出來的臉,那張祖祖輩輩看過來的臉。這張臉,如同春天不可或缺,帶來了一年一度的播種。如同居住在茅草房裡的人,天然生長的同情弱者、仰慕俠義的心腸,不可挫敗。
戲剛拉開帷幕,那張畫了一道黑一道紅一道白的臉,拖著長長的或白或黑的鬍鬚,手扶袍帶,邁著堅定有力的方步,在鏗鏘的鑼鼓聲裡走上了戲臺,這是生角——一身正氣為民主持公道的清官;那張白得面無人色賊眉鼠眼的臉,一定是佞臣賊子、無良小人——丑角,在詼諧的鼓鈸聲中一步一縮躥上臺面……正義邪惡一清二白,無人不追捧正義唾棄邪惡!
多年喑啞的喧天鑼鼓,敲打在心坎尖上。真是久違了——為聽鑼鼓,有人端午節湊齊了鼓、鈸和銅鑼,尋找來一條木船,就在村前的汨羅江裡敲打起來。龍舟賽禁了,敲打一下鑼鼓以此來懷念一下從前的熱鬧和快活總是可以的吧?小小的木船坐不了這麼多人,船到江心,船舷一歪,木船翻扣到了水裡,鑼鈸就像一枚枚金色的月亮飄飄然沉落江底。打撈者一次次潛入水中,鑼鈸就像熄了的月光不覓蹤影。
卻偏偏有人不喜歡甚至害怕這麼激越的鼓聲,害怕這樣的大忠大奸昭示於天下,啟示於民眾,他們害怕這世道人心,這來自茅屋裡的善良正義之心。正當《轅門斬子》戲中包公秉公而斷,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正義將要伸張,丞相之子正被腰斬,拖拉機的燈光掃過黑壓壓的人群,它像一頭髮怒的野獸,轟響的機器驅動著鐵輪,衝向人群。
畢竟黑暗太深,汽燈的光過於微弱,老百姓忠奸分明的心已經燃燒。直到車輪碰到了人,有人發出了尖叫,人們才蟻陣一樣潰散,木椅木凳的傾軋聲響成一片……
農民們憤怒了,他們爬上車,砸毀了車燈,把拖拉機上的人拖了下來,用麻繩五花大綁捆了起來,綁在了臺柱子上。大革命年代似曾相識的一幕,在這個漆黑的晚上如閃電一晃而過。壓制人的娛樂,統一人的思想,專制假借著自由,這樣的統治再難以為繼。一場啟蒙民智的思想大討論正在醞釀。
激越的鑼鼓又敲起來了,大忠大奸的戲繼續往下唱。那張花臉一聲斷喝,木板扎的舞臺震盪,人群震盪。一句發自胸腔的哀調拖腔,長歌當哭,二胡急弦如瀉,鼓點如雨,直唱得人心顫抖,血脈賁張,淚水滂沱。
捆人的人第二天被抓,看戲的人隨即全都自發地一路追去,把小小鄉鎮團團圍住。
放人的呼聲此起彼伏。這是正義的吶喊!
人,安然無恙地放出來了。從此,那張臉經常出現在鄉村的夜晚。人們會為一個精彩的唱段喝彩,會為一個眼神、一種傳神的步態、一副好的嗓子而興奮不已,遇上熟悉的戲,人人都唱上一段,都來一番評頭品足。生、旦、醜是常見的角色,《寶蓮燈》、《秦香蓮》、《十五貫》、《討學錢》、《白蛇傳》、《貧富上壽》、《打蘆花》、《劉海砍樵》等等是常唱常新的劇目,古今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就像古老的江河一樣不停息地流過這塊深厚蒼茫的土地。
二
歲月倥傯,白駒過隙。轉回頭,人到中年,故園別夢依稀。
從都市回到鄉村,中間隔著二十餘年的歲月,我與父親又在一起等待著那張臉,那張二十多年什麼都在變唯獨它不變的臉,父親對它仍抱有一份欣然的感情。
我們沿古老的汨羅江堤岸趕了夜路而來。
這是一個秋天的晚上。我站在人群的最邊緣,聞著身後野草的氣息,它荒蕪張狂如狼群撲面。習慣城市燈紅酒綠生活的我,感覺如處荒野。
一棟紅磚泥瓦的農家房屋,地坪裡聚集了二百多人。花鼓戲的鑼鼓敲得激越,人們坐的坐,站的站,有全神貫注望著臺上的,有眼睛看著臺上,私下裡交頭接耳的。最後面,騎在摩托車腳踏車上的人,是隨時準備離去的……
鄉村夜晚的空間是燈光掘出來的,像礦井的掌子面。我從燈光明亮的人群望向緊挨在身體四周的黑暗,那裡空無一人。在舞臺的右前方,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我看見了月亮。它像個不速之客。它不是今晚的,而是很久很久以前被什麼人遺忘的。此刻,它與我有著某種隱喻關係。舞臺後面的一棟房,它在月光裡也像是在黑暗中,像遺棄了許多年,荒涼在時間的深處,地老天荒的荒涼。眼前這個近在咫尺的熱烈場景也影響不到它,它是生活的遺蹟,現實裡的一道佈景;或者熱烈的場景在這樣寂寞的鄉村就像一塊無法遮身的布,一盞微不足道的燈,我看見來自田野的掩飾不住的荒蕪!它像狼群在包圍這個空間,讓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呈現荒蕪。
一箇中年男人的笑臉從擠得密密實實的手臂與腰身間冒出來,眼裡的喜樂、自得,月亮一樣明確,不能掩飾,它照到了我的臉上,也照在每一個人身上。他端著一個盆子,盆裡盛著鄉間產的發餅,還有香菸、瓜子。發餅大如月餅,松薄、無餡,像一個願望,從他一雙粗大黧黑的手裡有力地躍向你。那種慷慨一如土地向人類饋贈糧食。我想到拒絕,我不能隨便接受陌生人的禮物,哪怕只是食品,它在鄉村也是珍貴的。
但我還沒有拒絕就看到了他的快樂受到了挑戰,他的願望烏雲遮月。在我猶豫的片刻,那雙拿著發餅的手抖動了一下,它感到了威脅,因為他在賄賂,它伸向我的手充滿了懇切、討好與強迫,這讓我意識到熱鬧的場面來之不易,如果缺少了這樣的禮物,馬上就會荒蕪。我的拒絕被人為地賦予了鄙薄的意味——對這份禮物的不屑。他的慷慨也顯出了幾分偽善。
這個中年男子的笑臉僵硬一刻後,又在每一個人面前出現,有力的大手伸了一次又一次,有著永不衰竭的熱情。而接受他禮物的人大都面露歡欣。
我想起下午見到的一張臉,是一個小夥子的笑臉。他開了計程車來長沙接我。他一路都在說話,介紹鄉村的變化,他家裡的情況。他在自己家裡悄悄開了賭館,聚賭的人到了半夜,還要他拉著去長沙嫖妓、消夜。他說話聲調柔和,語氣謙恭。他為自己找到一條賺錢的路而高興。
派發大餅的人也同樣是謙和的。他的錢來自於長途販運,他把各家餵養的牲豬收集起來,運往廣東。這錢裡面包含著扣養豬戶的秤、路上給豬灌水等一系列做假動作。他快樂驕傲,因為他可以有能力為自己的父親做壽,可以出錢請來戲班唱戲,可以派發餅乾香菸瓜子招待鄉親,可以打破鄉村的寂寞,顯示自己的富有、慷慨和優越,也許還有孝心。唯獨我沒有與他分享。
這些臉與臺上的臉相比,更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