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激越的鑼鼓聲突然息了。閃爍的燈光亮了起來,一閃一閃打著滾。電吉他手甩著長髮上場了,與人一樣高的音箱,聲音如決堤之水。一張塗脂抹粉面無人色只有口紅如血的臉出現,一個搔首弄姿的女郎裝腔作勢學著電視裡的歌星情呀愛呀地唱。肥碩的屁股扭來扭去,劣質的話筒嗡嗡鳴響,架子鼓震盪的聲浪,惡狠狠像要撕裂鄉村的寧靜,像要反擊荒野張狂的氣息。但它走不多遠,就被黑暗和寂靜吞沒,那聲嘶力竭的叫喊像洩氣的皮球,沒有中氣的聲線像剝皮的樹椏,露出乾澀蒼白的內質。
穿牛仔褲、染了一綹一綹紅頭髮黃頭髮的年輕人,跟著節奏搖晃著。他們是無所事事的一小撮,大多數人已出遠門打工或做生意去了,有的因此遷往了城市;賦閒在家的夜夜呼朋喚友賭錢打牌,下賭注買六合彩,他們以此與自己寂寞無聊的人生作著不息的抵抗與耗費。
在外賺了錢的拆了昔日的茅草屋,蓋起了紅磚房。他們見識了外面世界真實的作奸犯科,貪汙腐化,看到了善心被辱天天上演的活劇,忠奸不再動於心,是非不再問於人,甚至有人自己亦蠢蠢欲動。
那張依然在鄉間流行的臉,昔日的威嚴不再,老生的表白一唱三嘆開始顯得不合時宜。
我看到那張臉在幕後躲躲閃閃,已沒了當年的自信,當年的睥睨。老人們昏花的眼睛透過歌星舞動的手臂和屁股,看到了臉的永不改寫的圖案。他們還有一份不變的期待。等著這喧囂的聲浪過去後,那古老的方步依然走到舞臺的中心來,仍然伴隨著生活,進行不變的倫理綱常詮釋。這張臉象徵了古老的秩序?不死的古道熱腸?那握著的袍帶、撫著的鬍子、搖動的翎子、翅子與扇子,那有板有眼的撲、跌、翻、打,一招一式,都在他們心坎上溫存著,存念了幾十年。這程式化相傳著的表演,在他們看來也許正是生活不能失範不能無序的宣揚。
野草的氣息撲騰,舌頭一樣拱動強烈的記憶。上午,我看見瘋長的野草覆蓋過溝渠,從路兩旁海嘯一樣湧向路中央,欲淹沒一切。高過人頭的草,讓隱身其後的村莊也只有屋脊呈現,它們像海浪裡的船桅,像汪洋中的島嶼。而島嶼上只有老人孩子間或晃過的身影。青壯年人像出海捕魚的漁民,消失到了城市慾望的海洋。荒蕪感是雜草湧向胸口!
回想二十餘年前的村莊,同樣是鄉路,卻修飾得整整齊齊,尋不到草的蹤影。村舍是稻草的平房,高大、排列有序。平整的稻田,秋天的稻浪一望無垠。熱情的鄉親見到歸人,總是關切地噓寒問暖……
故鄉,一張張有血有肉的臉越來越模糊時,或者這片土地離我越來越遠時,這張舞臺上的臉越來越像一個符號了。它轉而在表達一種懷念,一種生存的艱辛,呈現出世道人心的變與不變。
世界不再由這張臉以生、旦、淨、醜來概括,不再被表現得面目分明、忠奸美醜自分,人生的愛與恨從此模糊不清。
三
今夜好大的月亮,我在月光中陪著父親回家。
走過攔江堤壩,野草都退去了,歌聲、鑼鼓聲也退遠了,人群無影無蹤,一江銀光如帶。江底的月亮是個失落的少年,天上的月亮是異鄉曾伴鄉愁的嬋娟。走在水中央,人像風在飄。江水,一如漫漶的時光,江上霧嵐輕紗裡迷失的前塵,一朝消散,逝不可追。
想著這歲月深處遙遠的臉譜,這鄉間生長並流傳的民間娛樂,泥土氣息的鄉諺俚語,古老的一幕飄然而至——
荊楚之地,曾經的田夫野老、荒陬蠻民,農事之餘,即事而歌,即興而舞。他們自認為是日神、火神的後裔,袍衣裙袖上染飾了豔麗的顏色。曠野草地上的一場祭祀,巫女塗抹妖冶,以色相誘請神靈。男巫扮神,女巫做人,神人相戀,歌舞狂放,盡情嬉戲。男男女女打情罵俏。
巫師儺儀迎神還願中這張臉出現了,“擊鼓載胡,儺舞逐疫”,臉應律合節,配合巫之歌舞迎神驅疫。神案戲、儺願戲就在這張臉的演繹中成形。這張臉代表半鬼半神的世界。
臉譜,代表人的出場是遠古時代逝去之後,人,經歷漫長時光才成為舞臺的主角。
玩燈的歌舞上,臉譜是快活的象徵:龍燈、獅子燈、蚌殼燈、採蓮船,一邊起舞一邊玩,踩著鑼鼓的點子,高興時,亮出歌喉把小調唱一唱,於是,鄉間野調一唱眾和。加上說白和情節,臉譜於是分出生、旦、醜,戲於是形成花鼓。
先輩們創造出這張臉後,正月裡鬧花燈讓它隆重出場,二月裡慶花朝,三月裡清明祭祖,五月過端午,六月裡迎神,七月盂蘭盛會,八月聚中秋,九月度重陽,年末守歲,開年迎春,這張臉都在快活的人群裡舞動。甚至婚禮、喪禮、做生做壽、新屋上樑、開鐮割谷、新米嚐鮮、賽燈、賽龍舟……這張臉也不能缺席。寂寞的歲月裡,那激越的鑼鼓和唱腔讓人心性燃燒,那愛恨情仇讓人長久地唏噓回味,並引發深深共鳴。
居住於洞庭湖畔,人如鏡中花,水中月,生命在時間的風中如陣陣漣漪而逝,總把新桃換舊符。而生命的舞臺之外,留下了花鼓戲。鑼鼓一聲,歷史的塵埃拂起,如空泛的靈魂舞蹈——那悲歡離合的劇情正是前人生活——如煙歲月的留痕。
臉譜、鑼鼓、戲裝,它們對於我,還是一種鄉愁。在異鄉邊地,它成了我對這片土地最好的懷念。多少記憶在這些對比強烈的色彩和造型中隱匿。多少鄉情在這熟悉的色彩和造型中寄託。如果人生沒有這些描繪得火辣辣的臉譜、衣服、道具相伴,沒有這些散發著泥土味的唱腔與舞蹈,沒有故鄉人的歌與哭,人的生存會多麼簡陋、荒蕪!一代又一代人靠什麼能夠相聯相系呢?異域棲身的遊子又用什麼來獨自承受那份濃烈的鄉愁?!
鼓點,敲過即消失,但聲音卻能在大地上長久留存。那張臉離開活生生的生命,卻能把一輩又一輩人的愛憎是非傳遞。
四
二十多年前,一個薄霧的早晨,我離開了故鄉——這片父輩們剛剛從洞庭湖圍湖造出的田地。我突然獲得了一雙外人的眼睛來打量它:我看到了茅草屋下走出的一箇中年婦女——一個我習以為常的情景,她蓬頭垢面,恍惚間,卻像從土地下面鑽出來的——生命從土地中誕生,來得那麼直接?!那一瞬間我感受到了荒蕪——那麼簡陋——只是這泥土就衍生出人的生命?故鄉人艱苦的生存,也許只有花鼓戲能幫人活出一點精神來,活得像個人。
而今不見了茅草房,光鮮的衣服不再沾染半點塵土。但我同樣感受到了荒蕪。
荒蕪,並非萋萋荒草,而是一種斷裂。戲,在這塊土地上演,已非傳統劇目。卻是活生生由人出演的活劇。一面鮮活的臉孔向一張臉譜迅疾轉換——
回城數日,那一個開計程車接我的小夥子的笑臉——被人謀殺了。出演丑角小白臉的是他的朋友——跟他學車的徒弟。師傅教會徒弟開車。徒弟開上了出租。看到師傅生意好,徒弟把自己生意不好的原因歸咎於師傅。徒弟約來師傅,在師傅開車時,用鐵錘連連猛擊師傅的頭部,直擊得血肉橫飛……
扛著血肉模糊的屍體,徒弟在汨羅江灘邊挖了個淺坑,潦草得連師傅的腳都沒埋進土裡去,甚至連自己濺滿鮮血的衣服也懶得洗一洗,就把它塞到了自己的床下。
錢,讓人如此瘋狂;殺人,如此心安理得!慾望張開了它幽暗的深壑。這哪裡是古老劇目容得了的劇情!愛恨情仇,與情愛無關。現代人進行的是一場金錢與物質的白刃戰!是一場冷酷的殺伐!
一陣密集的鼓點:“鏘、鏘、鏘、鏘……”我看到那踮著腳尖在鼓點中奔上臺的小生,口裡連聲喊著:“冤、冤、冤、冤……”長髮甩動,披散一肩,滿眼都是荒涼的光,那是一出花鼓戲中被害冤魂上路的情景,這也是那小夥子的慘況啊!在車水馬龍的大街旁,我把帽子拉低當成臉譜,激越的鑼鼓頓時就在耳邊響起。一聲斷喝,我願為慘死的小夥唱上一段伸冤的唱詞,送他的靈魂上路——
只是這戲詞如何編寫,才是他的冤情?這劇情緊追生活的步履,舞臺也是廣袤的時空。只是這臉譜,三百年無須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