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哭聲中慢慢長大。
這一夜,依然是哭聲,依然黑暗如磐。
春天以生的氣息包裹著世界,又以死的氣息張揚生命的腐敗。江南滿世界的水在流,在地上的河床水溝裡流,在天空中流,在人的臉上流,在樹的軀幹與葉脈上流,在花的開與閉中流,在時間的滴答聲裡流。夢裡夢外全是水的喧響……
黑暗中的道士,黑色的長袍曳地,像拖長的唱腔,撫過人群之上的憂傷。在他冗長的吟誦聲中,白天像一道閃電劃過。
臨時搭起的棚架下,一座木橋已高高聳立,木橋下的木盆裡清水如鏡,清水上長明的蠟燭閃爍忽明忽暗之光,橋上的水在雨篷上流,嘩嘩聲一片。水下面,黃的燭光,青的夜,紅的響器與炮鳴。道士手持長帚與燈,一步一吟唱,一步一臺階,上了木橋。
我手捧靈牌,低頭看著道士的布鞋,在這雙布鞋與我的皮鞋間,母親的腳是虛的,她在靈牌上,在我與道士之間,一起過橋。我讓出了一個臺階,我期待著那雙熟悉的腳在虛無間晃過。
道士唱:“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響器有節奏地敲,一千年的時空都被敲動,敲出寺廟的千年清寂。奈何人過奈何橋,家鄉從此遠了,親人從此別了,母親,我送你的靈魂上路。
前頭是個什麼世界?有厲鬼當道嗎?道士的長卷上百鬼猙獰,青面獠牙。“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來倏忽”。有地獄與磨難嗎?道士高舉香火,案頭行禮,唸唸有詞,祈求神靈鬼怪修好行善,放你過關。有險惡和漆黑的道路嗎?母親,今夜嬌兒為你舉燈。
道士念,不要思念家人,不要牽掛家鄉,忘了陽世間吧,前面的路還十分遙迢,“地府茫茫,莫辨東西南北,冥途杳杳,焉知險阻康莊……伏冀尊神照鑑。覺路宏開,息息相關……庶幾得所依歸。”
我緊緊抱著母親的靈牌,閃爍的燭光裡一個廣闊的世界呈現出來——我又看到那兩個挑擔走動的人影,他們也在母親的世界中行走嗎?一片土地在江灘上舒展開來,變得異樣的遼闊,它讓人感受到天空,它就像是用來表達天空的。八百里的大湖,盪漾奇異的幻想,浩浩湖風飄浮一股迷醉的清香,那是植物的芳香。在這片茫茫無涯的水域,神秘糾纏著,讓人心魂不寧。就像你生命的當初,在那一條大江改道之前,在那一片萋萋蘆葦消失之前,那個荒涼的水世界,你的年華如荷綻放。一切似乎又從這兒拉開了序幕……微微的燭光在晃動,道士的吟唱像一炷青煙,是這個世界唯一的聲息。死亡像跨過了一道門檻。另一個世界在這個幽深靜謐的夜晚呈現,虛實交織,像車廂玻璃映出的影像,像大地穿透了我的臉龐。
汨羅江上有招魂的歌,兩千多年前的屈子澤畔行吟:“魂兮歸來!去君之恆幹,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道士吟唱:“魂兮歸來兮,東方不可以託棲,太皓乘震兮暘谷賓,日出鳥獸孳尾兮,青帝曷所依,歸來歸來兮,東方不可以託棲……”
夜入三更,驟雨初歇,風漾如水,遠處的洞庭波瀾不驚。眾道士繞棺齊齊高歌:“春色到人家,滿露英華,馬蹄芳草夕陽斜,杜宇一聲春去了,減卻芳華嘆人生,少年春色老難賒……”
五
母親7歲就沒有娘,她在洞庭湖的荒草野地上長大。蒹葭蒼蒼,野葦茫茫,遼闊天宇沖淡了喪母的憂傷,也讓她淡忘了這個世界還有深厚的母愛。母親在簡陋的茅棚生下四個孩子,但面對自己的孩子,她卻不知道也不習慣去愛。我們像她放牧的群羊,在貧瘠的土地上,她只是擔憂我們的溫飽。我們每一天都嗷嗷待哺。我們像野草一樣瘋長,定量供給的糧食遠遠滿足不了身體的需要。饑荒折磨的永遠只是母親一個人。她經常偷偷出去借米,借遍了街坊四鄰,多少閒話、冷臉都只對著她。有時,她去曬穀場偷谷;有時穿著全身滴水的溼衣進門,手裡提著的是一籮她從湖中採來的菱角。
年輕氣盛的父親與爭強好勝的母親永遠有吵不完的架。在他們的吵鬧聲裡,童年的歲月飛一般流逝。直到有一天,我走出家門,去東方一個遙遠的大都市求學,母親忽然沉默,變得溫情。
我的一點出息,卻讓母親感到害怕,一種疏離感,她怕我拋棄這個家。很長一段時間,她不斷地向我要錢,錢成了我們之間幾乎唯一的聯絡。
一切慢慢好起來後,她開始覺得自己與別人不一樣,長期的壓抑,強烈的虛榮,讓她要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但她擺起架子來依然是那麼不自信,她的信心只是建立在我們對她的態度上。她的姿態總是在自信與不自信間搖擺,在兩種角色之間徘徊。
很快,一場疾病,像變魔術一樣奪走了她的健康,一個曾是多麼強壯健康的身體,一夜之間變得連行走都不方便了。醫院治療只能恢復到生活自理的程度。但天性要強的她,不肯輕易就此罷休,幾年時間裡,她揹著我們四處求醫。只要有一點訊息,說某個江湖郎中能治,不管多遠她也要催著父親上路。每次父親早早地把她扶上板車,拖著她走鄉串戶。
母親信教是絕望的結果,她從內心深處害怕死亡。但她卻認定了不看病不吃藥靠禱告康復身體的信條,任人怎麼勸說也不再看病吃藥了。每天面對牆壁,誦著經文,她的面前出現了上帝的音容——她把門一關,一個神秘莫測的世界開始向她靠近。
第一次,她悽然地說我離家走得太遠了,也是最後一次,我在她的淚眼矇矓裡變成一個永遠傷痛的黑點,在時間的深處,她也成為了我永遠傷痛的黑點,在我的回望裡,她揮動著的手,再也無法清晰起來,永遠凝固成一個模糊的影子!只有她傷心的抽泣不曾在我耳邊消失。
熟悉的家園,從此母愛不再。
六
我依然在黑夜裡趕路。母親也曾沿著我走的路,在夜色中向我走來。遠方的城市燈火迷離,我在紅光一片的天穹下睡眠,鋼筋水泥的高樓把我層層包裹。路上的母親心裡滿是母子相聚的憧憬。今夜我趕著路,月臺上是父親送別的身影。汽笛一聲,影子如同驚跑的記憶,一切悲傷似乎都隨站臺的退卻而恍惚而淡薄,人生的一幕拉上了帷幔。清澈的夜空,只餘明月如鉤。
我的後面,依然還有趕路人,沿著我同樣的路線,在龐大的鐵質車廂裡,看一路光影重重。也許,多少年後,在誰模糊的記憶裡,有我匆匆的面影。
咣啷咣啷,火車飛奔向南,彎月如鐮,頭上穿掃,窗外田野迴旋;忽來忽往的燈光,呈出木窗如眼,亮時是一個家,閉時是一片荒野;燈,看守著家的溫馨,不被茫茫黑暗吞噬,靈魂凝視著光暈,不被沉淪,不被陰陽兩隔……
母親,多少年後,我才知道你常常會借我的眼睛打量這個世界。某些瞬間,我真切體驗到了你看世界的心情和對人世間的感嘆。許多我們曾經共同經歷過的事情,當它們舊景重現,不論紛紜的時間堆積有多麼深厚,從前的時光仍然重現出來!而天際低垂的陰雲,總像你別夢依稀的臉。生命的感受是這樣奇妙,我的眼裡不再只有看到的景象,它還包含了過去、現在和未來。我不過是生命開啟的一扇視窗。母親,是你從塵土中開啟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