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場之內,洪承疇提槍飛身一刺,頭上前方是掛在高空中的兩個草人。任洪承疇演武千百次,卻沒有一刺能夠擊中他腦海中模擬出來的那兩個假想敵。在戰場上,洪承疇奔馬出陣,槍尖距離敵人只差一線,可這一線之差,就是天地之隔。
沈闊走進演武場,與洪承疇並肩而立。方臉儒將遞給大髯漢子一物,漢子低頭看去。
“是少將軍從潯陽帶來的好酒,多半是蘇家丫頭的主意,記得省著點喝。”
粗糙漢子咧開嘴笑了笑,將酒揣好。
沈闊看了看兩個草人和洪承疇的演武痕跡,片刻之後面無表情地說道,“老洪,你那檔子事我理解,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可別瘋魔其中了。”
“我明白,老沈。”
洪承疇轉過半邊臉,表情晦暗不明。
沈闊拍了拍這位同僚的肩膀,轉身負手離開。他曾和司空月有過一場開誠佈公的談話,自那場談話之後,司空月交給了沈闊一個腰牌,作用只有一個,關鍵時候沈闊可以憑此腰牌強令洪承疇服從。因為在那場談話的最後,兩人達成了一個共識。洪承疇,襄陽城副將軍,陣將,統領排程襄陽一切騎兵,有萬夫不當之勇。然而,在年輕時候的洪承疇在帝都剛撈了個油水閒職的那年,年輕將軍的父母在一次過北走商的行程中,再也沒能回來。於是,二十六歲那年成為孤兒的洪承疇,這輩子和北漠只能是死仇。
三個年輕人行走在襄陽城邊關城樓之上。一線關隘隔南北,面北則萬里黃沙孤高遠,面南則青山綠水繞古國。
三人巡視完城樓佈防,並無大礙,以儒將著稱的沈闊在佈防一事上是大家。來往軍士井然有序,恪盡職守,看到司空玉龍這個少將軍,眼裡有佩服,有恭敬,卻沒有人作出敬禮、邀功等無聊舉動。偏居西北的三州之地都尚武,襄陽更是如此,在襄陽嚴格的軍紀之下,天生武勇,大概是襄陽抗北這麼多年的一大倚仗。不久前的那次兵馬出關,如果當時主將洪承疇指揮他們衝陣,不惜一切代價拖住北漠那兩個人,用人命堵住他們後撤的路線,那麼當時那四千將士眼睛都不會眨一下。死生無小事,然而在見慣了生死的這座襄陽關,死就真是一件可有可無的小事罷了。萬里黃沙,死便埋我,偶爾有遺憾,卻也沒什麼可惜的。
蘇傾天撫過微涼的牆磚。
“什麼時候躋身的三品?”
司空玉龍答非所問,“僥倖罷了。倒是你,真打算就此以不出劍的代價來溫養劍意?這對光練劍形這麼久的你來說,可是個不小的折磨。”
蘇傾天說道:“先前見了那場刀劍之爭,才發現坐井觀天多年,我不如劍仙多矣。十方俱誠,果真有被後輩劍客追趕的資格。”
司空玉龍點點頭,他倒是知道那一場已經轟動天下的刀劍之爭,據說此役過後,天下人再也不會去談論那個天下第三是否名副其實,而是都在討論這個望道的劍仙十方俱誠既然已經追求到了那個武夫極致的長生飄渺,那何時才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司空玉龍心思微動,蘇傾天的劍心更純粹了,這個傢伙不佩劍,劍心卻是包羅永珍有容乃大的宏大氣象。蘇傾天每見一式驚豔劍招,那顆劍心便能演練千萬次。他此刻的境地更像是一個無境之人,卻獨立於四品之上,此線之上任何人都足以穩勝現在的蘇傾天,可真正的勝負手只有等到蘇傾天真正拔出一柄劍的那一天才能見分曉。
十方俱誠要不寂寞了。
司空玉龍腦海中忽然冒出一句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話,他開始期待蘇傾天拔劍那一天的到來,開始期待那將會是何等的劍光萬丈,一鳴驚人。
小和尚看了看南邊光景,又看了看北邊黃沙,感慨道:“好個涇渭分明的景象,難怪北族犯邊,會執念如此之深。”
司空玉龍點了點頭,片刻之後回過神來,拉著蘇傾天一起打笑道:“說起境界攀升,咱們和這位高僧比可差遠了,金身琉璃寶相,剎那圓滿,就是站著讓咱倆砍上一天,估計最後還得把咱倆扶回床上躺著。”
蘇傾天勾起嘴角回了一句:“出大息了。”
在戰場上肅穆莊嚴作獅子鳴的小和尚此刻只好尷尬地撓頭。
司空玉龍問道:“大師傅可還好?”
小和尚抬頭,燦爛笑道:“錦州金國寺住下了,身子硬朗,吃得睡得。”
司空玉龍籠袖而笑,蘇傾天和小和尚跟著望向北邊。
許久之後,司空玉龍輕輕問道:“真得走一趟那邊?”
小和尚沉默片刻,點了點頭,解釋道:“北漠那邊曾經也有信佛的時期,就算現在人心向背世風向下,我依舊願意相信一句善因結善果,被踩在泥濘裡的人心會有開花的一天。在人們吃不飽飯的時候、在身體困頓靈魂發狂的時候,要是我能帶給他們一絲一縷精神上的救贖,便無愧身上這一身僧衣,包袱裡那襲袈裟了。
師父曾經兩度遊歷中原,普度了成千上萬的孤魂。後來在師父第二次遊歷過程中,我跟師父走到了潯陽,那一次師父好像除了結茅修心之外,在潯陽還有一個目的,應該是要問顧先生一個因果。後來的結果我也不得而知,但是師父把他那身袈裟傳給我的時候,跟我說他兩度遊歷中原,依舊有太多的事情沒有做到,人間的苦難太多了。還說因為當時官府禁令,沒有機會走到南荒、走到西啟和北邊關外。於是我就很想去看看,做些師父當年都沒有做到的事,讓野鬼都能魂歸故里。”
蘇傾天無聲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