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在馬上哥步行,
……
唱了兩句,覺得在革命環境中唱這種歌曲不甚妥當,改成了只哼曲調。
幾十米開外,是個交叉路口,一個披著被單的婦女,也騎著一頭驢,匆匆地由東向西走了過來。後邊緊跟著一個穿長衫的和一個短打扮的男人,也走了過來。可那頭驢走出幾十步後一回頭,發現這邊有它一個同類,四個蹄子一撐,扭起脖子啊呀啊的打起招呼來。那條驢還沒叫完,俞潔胯下這一條也把脖子一伸,高聲回答。
二劉這時落在驢後幾十步遠,急喊:“快拽緊了韁繩!”俞潔還沒聽明白,那驢一個蹽高,躥到了路邊莊稼地裡,四個蹄子扒開,箭也似的朝橫道上那頭驢奔去了。俞潔嚇得臉煞白,尖著嗓子叫:“攔住它呀,攔住它!”那邊跟驢的兩個男人聽到喊聲,朝這邊一望,短打扮的男人急忙來攔阻俞潔騎的驢,穿長衫的卻轉身往南跑去。
對面那頭驢發現兩個監視它的人各奔東西,就連叫帶跳在原地繞開了圈子。一圈沒繞完,它背上那個婦女就跌倒在路旁水溝裡了,那驢也迎著它的同類跑來。短打扮的人還沒抓住俞潔的驢,聽到背後驢蹄踏地的響聲,知道是自己的驢來抄了後路,扔下俞潔的驢又去抓自己的驢。那驢豈容他隨便抓?轉身尥了一蹶子,又朝西跑。這邊俞潔的驢看到那驢的手段,得到啟發,也仿照同樣的姿勢尥了一蹶子,把俞潔掀到棉花地裡,勝利地鳴叫著追隨它的同伴而去。二劉也不顧俞潔在泥中掙扎,緊追著驢屁股向西跑。兩條驢和兩個趕驢的人喊著、罵著,轉眼拐到青紗帳後邊去看不見了。
小高過來扶起俞潔,憶嚴就去照看摔在水溝裡的婦女。那個女人蒙著被單,既不叫喊,也不**,只是兩腳蹬著要往起爬,卻又爬不起來,憶嚴趕緊過去攙扶。那女人回過臉來,憶嚴嚇了一跳。怪不得這人一聲不哼,原來嘴上塞著塊髒手帕!滿臉連泥帶水,看不出模樣來。憶嚴趕緊把她嘴裡的手帕掏出來。那女人急促地問:“你們是新四軍嗎?”憶嚴說:“是。”女人說:“我是烈屬,你們救救我,快抓那兩個人販子!”憶嚴忙問:“哪一個是?”女人說:“兩個都是,噢,你先解開我的手。”憶嚴掀起被單來。才看見這女的雙手被反綁在背後。憶嚴一面衝小高她們喊:“快去抓那兩個男人!”一面急忙給女人解繩釦。
小高聽到憶嚴喊,趕緊往西追;俞潔跟著跑了幾步,腳疼蹲在地下。憶嚴把繩釦解開,就和那女人掉頭往南追。穿長衫的人原先躲在一座大墳後邊看動靜,聽到憶嚴喊抓人,又聽見腳步聲,這才拔腿逃跑。憶嚴和那女人看見穿長衫的背影,就一口氣的追了下去。憶嚴邊追邊喊:“站住,不站住我開槍了。”那人腳下更加快了。憶嚴掏出手槍朝那人打了一槍,沒有打著,再打,卡殼了。兩個女人哪裡追得上個壯漢?終於那人鑽進一片高粱地不見了蹤影。兩個追的人早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憶嚴和那女人回到路邊,小高也回來了。她追了半天連個鬼影子也沒看見。兩個腳伕都騎著驢跑了,倒是把俞潔的軍用被疊成一疊,放在了地頭上。
那女人蹲到溝沿上洗了個臉,這才看出是個健美的小媳婦。頭上扎著白頭繩,黝黑的臉上泛著紅暈;頭髮、眉毛又黑又高,腰板挺直,胸前高高地凸起。雖是滿臉氣恨,嘴角卻向上翹著,彷彿在笑。
三個人都詢問她的來歷。
她叫二嫚,原是棗莊街上人。三歲上爹爹死在礦坑裡,隨娘改嫁到東邊一個小村。後爹以趕腳為名,作黑路買賣。在二嫚六歲時,他把二嫚賣給了津浦路邊姓宋的當童養媳。宋家只一個孩子,比二嫚小兩歲,老夫妻是厚道人,把二嫚當自己的女兒看待。小夫妻從小像姐弟一般相處,上頭之後也感情很好。
宋家地畝不多,離鐵路線近,農閒時候二嫚的男人常去車站找點零活補助家用。一來二去,結識了鐵道游擊隊的人,作了秘密隊員。
鐵道隊神出鬼沒,打鬼子殺漢奸,在鐵路沿線威名很盛。宋老伯是有血性的人,當年在鐵路上做過工。知道了兒子的秘密,並不阻攔,反倒常勸二嫚不要扯兒子後腿。日本投降後,鐵道隊進了山,合併到主力部隊去了,人們這才知道二嫚的男人當了八路。保甲長們就接二連三地來宋家敲詐勒索。
去年冬天,大部隊從山裡開出來,男人回來一次,膀大腰圓,完全是個老兵的派頭了。在家住了一夜,給她講了半夜的革命道理。她趴在他胸口上聽著,一聲不吭,心裡想:“這是俺那個人嗎?他咋懂這麼些事哩!”他勸她安心等他,把照顧老人、支撐家務的擔子擔起來,她推了他一把:
“這兩年你不回來,俺都讓老人凍著餓著啦?”
他走後的幾天,連日價炮響,棗莊打破了,濟寧攻開了,國民黨的快速縱隊消滅了。一個訊息接一個訊息傳來。她心裡說:“這都有俺那人一份功勞呢。”整天笑嘻嘻的,家裡地裡忙個不停。保長甲長見了她就像貓避鼠似的,老遠就賠笑臉,打鞠躬,她把頭揚得高高的,不拿正眼瞧他們。
突然,一夜之間部隊全往北撤了。她想隊伍來時從這兒過,回去也該打這兒走。就倚在門邊槐樹下,蹺著腳往路上看。等了大半天,來了幾位首長和同志,他們眼睛低垂著,託著男人的遺物和烈屬……
婆婆倒在炕上了,公公像呆了似的成天一言不發。她煎湯熬藥,忙飯打食,倒把悲痛擠到一邊去了。只是到了夜裡,她把首長送回來的一件小布衫緊摟在懷裡,用鼻子搜尋那散失了的汗味兒,讓眼淚一次又一次滲溼那空著半截的枕頭。
婆婆去世後,公公對她說:“你還年輕,守著沒意思,走一步吧。”她說:“他說了,叫我支撐這個家,照顧你老。”
半月前她下地回來,家門口拴著頭驢,多少年都沒親戚走動,哪兒來的客呀?
她一進院子,聞到一股酒味,又多了層疑惑。這時老公公就迎了出來,說:“嫚呀,你爹來看你了。”
“爹?我哪又來個爹?”
“你爹呢,咋哪兒來的?”
這時一個瘦老頭子,一身趕腳的短打扮,從堂屋走了出來,噴著滿口酒氣說:“唉,這些年家境不好,總想來看你,總來不了,最近才聽說你男人沒了。你娘不放心,急得病在炕上,管什麼也叫我接你回去住幾天。”
“回家?自小我的家就在這兒,往哪兒回?我不認得你是誰!”
“唉,孩子,我一萬個對不起你,你娘總是親孃啊!我知道這裡一家人對你好,可這個家還不是我替你百裡挑一挑來的?”
二嫚扭身走進自己屋,老公公隔著窗戶勸她去看看病在炕上的娘,也趁便散散心。她動搖了,十幾年來,不止一回想起那個受苦的娘啊!
她隨那個腳伕來到這邊,她娘果然不行了。娘倆哭了一場又一場,直到把她娘伺候入了土,她這才打點回婆家。可是腳伕拉住她說:“沒你男人了,你還回那兒幹什麼?我再給你掂對個合適的主兒,重新成家立業吧。年輕輕的守什麼寡?”
二嫚說:“你管不著!”
“我管不著誰管得著?說實話吧,那頭的親事我已經給你退了!”
“你少胡唚吧!”
腳伕冷笑著,從箱子裡拿出個包袱來扔在她面前。那正是她的包袱,腳伕從裡邊掏出張舊紙來,那上邊寫著字,蓋著指紋。
“你看看,婚書我都贖回來了。”
她這才想起腳伕有幾天不在家,鬼鬼祟祟地說是給她娘去抓藥,卻又沒抓回藥來。
她跳著腳說:“沒跟我商量,這不算!”
“好,不算不算!”腳伕順著她說:“明天我送你回去,退這份婚書。我花了身價,我得要回來呀!”
腳伕一邊說一邊往外退,退到外邊反鎖了門。她哭,她喊,沒人理她。半夜,房門突然開啟,腳伕帶來人販子,把她按在床上反捆了雙手,嘴上堵了手帕,用被單一蒙,架上了驢。說是她想娘想出了魔怔,送她進城就醫去。
走了小半夜,來到沂河邊上一個樹林裡,他們就把二嫚拉下驢,拿鞭子朝她的胸前和後背狠抽了一通,說是殺殺她的野性。他們告訴她,碰上什麼人掏出她嘴上的手帕也不許她說話,要是張嘴求救,還有厲害辦法等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