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紀念抗戰勝利40週年而作
一
在電影電視上見過的不算,現在還有多少人真正知道據點是什麼樣子嗎?
鄧智廣,十六歲就進過據點。
抗日戰爭時期,生活困苦,他十六歲看起來像十三歲;抗日戰爭時期,戰地的少年早熟,他十六歲的心眼頂二十歲的人用。
他在大連、天津日本學校上過學,會說日本話,還有一套天津的學生服。隨我大伯回山東老家後,他參加八路軍當交通員,就穿上學生制服,滿嘴唱著“哇達西久魯口滿洲母斯妹……”往據點裡鑽。
別說日本人看著他不像八路軍,連他自己也覺得不像個八路軍。
二
一九四二年“五一”大掃蕩,有個從延安出發,途經山東去東北的過路幹部失蹤了。這個幹部來時穿著一套灰色土布棉軍裝。原說換成便衣,拿了偽造的“良民證”就乘火車去東北,衣服還沒換,敵人來個“鐵壁合圍”。突圍時他左腿中彈,被敵軍俘去。這一次受傷和沒受傷的,被敵人俘去有十幾個。幾個月後,這些人都有了下落。有被殺的,有被放的,按以往慣例,這地方的日偽軍抓到我方重傷員,並不虐待,大都放回。放的時候找幾個民夫抬上擔架,由傷員自己指點路線,抬到箇中間地點就叫民夫回去,敵人並不派人尾隨。因為我們曾經抓到過他們的重傷號,全送回據點去了,雙方有了個不成文的默契。
可是這個幹部沒有放回來。據同時被俘的人說,他傷勢很重,一直昏迷不醒,日軍用擔架把他抬下戰場後就沒見過他。這個過路幹部,平日和任何人都不接觸,除去夜行軍一起行動,平時單獨住在交通站為他號的房子裡。而夜行軍時是看不清互相的面目的。除去交通站主管人,誰也不知他叫什麼,因此也不會發生被叛徒出賣、暴露身份的事。
到了冬天,馬蜂塢據點調來一股偽軍,名叫“憲兵工作隊”。隊員全穿便衣,說話南腔北調。這股人不參加清鄉掃蕩,可別的偽軍繳來八路軍檔案,或抓到俘虜,全交他們處理。隊長叫金城,據說是日本留學生,說話舉止都有幾分文氣。他們還有權處理偽軍中的“不法分子”。他們來到不久之後,正逢馬蜂塢集,忽然據點裡辦起法事來,幾個和尚吹吹打打,引出一口棺木。棺木前由一個偽軍挑著白幡,上寫“無名八路軍軍官之靈”,“憲兵工作隊”的人荷槍送葬。走到集上人多處,送喪行列停下,金隊長站在棺前發表了這樣一通演講:“儘管反抗皇軍罪在不赦,但皇軍以武士道精神,對被俘者仍施以人道待遇,對投誠者熱烈歡迎。這個八路軍幹部,生前已表示投誠,可惜負傷太重,未及報效皇軍就去世了。我們仍為之送葬。求趕集的老鄉帶個話給八路軍,我們已盡了武士的仁義,歡迎他們迷途知返,棄暗投明,我們一定廢棄前嫌,攜手共建大東亞共榮圈……”
這事引起我們疑惑,被俘的我方人員英勇鬥爭被擊斃刑斃,他們總是匆匆往荒墳地裡一扔,任憑鴉啄犬食,這回為什麼鬧這麼大排場?那幹部若真投降了,怎麼他們連姓名還不知道?
上級要派個人進據點瞭解真相,就選中了鄧智廣。臨行交代給他一個聯絡人:偽鄉長,名叫宋明通。
宋明通也是我們本村人。他家有幾畝地,他種得有一搭沒一搭,一忙了就僱短工。他女人前五年去世,沒有再續娶家室,只有一個孩子,在省城唸書,寄住在他丈人家。他有點文化,會中醫,也能打算盤。他有時教幾天書,有時做幾天買賣,有時搖個串鈴出門去行醫。常常一走兩三個月,誰也不知上哪兒去。偏偏日軍掃蕩頻繁之時,他又蹲在村裡偎窩子。日軍進了村,全村跑空了,最後從秫秸垛裡把他找了出來,打了他一頓叫他為日軍籌集豬、雞、雞蛋、花生和白薯。豬早就叫村裡趕走了,雞也由老嬤嬤、大嫂子們抱著躲鬼子去了。他找出幾十個雞蛋,把自己家的花生、白薯弄了些交出去,儘管日本人還是大不滿意,可從此記下了他的名字。以後每逢掃蕩都到村裡找他,要他燒水,弄吃的,有時還帶路。有次我二大娘家一隻生蛋雞沒來得及帶走,叫鬼子當靶子用槍打死,從此我二大娘見他面就罵,年三十還特意糊了個死人打的幡豎在他家門口。他對此並不著惱,說是老嫂子了,她罵不了鬼子不罵我罵誰?有人勸他,既這麼得罪人,何不出去躲躲?他說外邊也不好混,仍守在村裡不動。對於他的不肯出走,人們有幾種看法。有人認為他就是安心當漢奸,在為鬼子籌集給養時他也中飽了不少。有人算了賬,卻似乎他並沒落到多少便宜,可能還搭上點兒。因為鬼子來的次數多了,每次都要,村政府就立下個規矩,他籌集了多少吃用之物,報個賬,由村裡公攤。按賬目他沒多少油水可撈。也有人說,他出來支應日偽軍,是受了抗日政府的命令,不然抗日政府為什麼不治他呢?這似乎有理。但是,過年時抗日政府“擁軍優屬”,給抗日家屬送紅燈,卻給他門口掛了個黑豬皮燈,又喪氣又骯髒。這又不像是指派他去支應日軍的。最後就傳出來一個新聞,說他不再出去行醫,是在外邊丟了人,不敢再出去了。說是他最後那次出去行醫,碰上了劫道的,把他的藥包、財物全搶光了,只剩下一個串鈴還在手裡。他沒有命地跑,迷失了方向,天黑後又下起了大雪,好容易看到個燈亮,走近了卻是孤零零的一戶看場院人家。他敲門求宿,裡邊不開門。他說:“行行好吧,再不住下我要凍餓而死了。”
主人隔著門說:“不是我不收你,我家正有病人,女人生孩子生不下來,要斷氣了,哪能招外人?”
他說:“哎呀,咱們有醫緣,我就是郎中。”
主人說:“你別騙人!”
他情急生智,立刻掏出串鈴搖了搖。主人一聽,大喜望外,連忙開門把他請進屋裡。
屋裡有個收生婆伺候著產婦,產婦幾經折騰,已經連**都無力了,張著口只喘氣,小孩還沒生下來。宋明通只會治食積奶積,跑肚拉稀,根本不懂產科。況他除去串鈴,連治拉稀的藥也沒有了,怎麼治呢?他又不能打退堂鼓,離了這個有吃食有火的地方他真會凍死。就繃著臉說:“別急,給我在偏房裡生堆火,我去煉丹。半個時辰煉好,保你母子平安。”
男主人只有一間放農具糧草的偏廈,在那裡給他生了火。他進去關上門說:“可不許偷看,看了就不靈了!”
烤了一陣兒火,身上暖過來了,他覺得處境不妙了。拿什麼給人家催產呢?正在無計可施,忽見牆角靠著一輛獨輪小車。車輪已卸下,兩個軸承的地方,有一堆沾了泥土的黑油角子。他靈機一動。用手指剜下油泥,合了柴灰,團成六粒梧桐子大的黑丸丸,開門喊道:“主人,取仙丹去。”
那主人本來對他半信半疑,一見真把丹煉出來了,立刻就換了笑臉,馬上說:“我先去救人,回頭給先生備飯。”
宋明通說:“三更半夜,你也不要另備飯了,我煉了這丹,損了不少元氣。有剩餅子、冷地瓜你拿點來,我先填補填補。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主人取走仙丹,送來兩個高粱餅子一碟麻花鹹菜。他把餅子烤熱,就鹹菜吃下肚。身外有火,腹中有食,又飽又暖,困勁就來了,不覺歪在火堆旁就睡了過去。正睡得香甜,忽然上房一陣忙亂把他吵醒,只聽見喊:“快叫郎中,快叫郎中!別讓他走了。”
他聽出是出了事,爬起來開開大門拔腿就走。主人聞聲就追了出來,邊追邊喊:“先生,你不能就這麼走了!”
他覺得事不好,索性跑起來,外邊雪大,路又不平,沒跑多遠就跌了個大馬趴。主人從後邊追上就抓住了他。
主人把他扶起坐好,咕咚一聲朝他跪了下去,叫道:
“謝謝先生救命之恩,孩子生下來了,是個胖小子。”
“啊?是了,我知道會生下來的。”
“你跑什麼?”
“我這人救人從不受謝禮,怕你謝我!”
“這樣大恩我不謝謝還能為人嗎?”
原來產婦並非別的原因難產,只是接生婆外行,讓她耗盡了體力,過分虛弱了,才產不下。那樣的幾粒“仙丹”人肚,能不噁心嗎?一噁心胃就痙攣,胃一痙攣,腹肌就收縮。腹肌收縮,歪打正著,把個孩子推送下來了。主人只當仙丹靈驗,硬是把宋明通接回家中。好吃好喝供養了數日。看看母子平安,天也放晴,這才送他一套紫花布新棉衣,打發郎中上路。儘管禍中得福,他卻嚇得不敢再出去行醫了。
此係傳言,並無對證。但由此可見宋明通在眾人心中是個比一般農民多幾分詭計,而又不離大譜的人。
三
一九四二年臘月二十八,鄧智廣進了馬蜂塢。
這一天是大集。山東土話叫“花子街”,叫花子來集上募集年貨,大小攤販不得拒絕。這一帶在大清朝時屬“東臨道”,是山東的貧困地區。馬蜂塢地處津浦路德州車站東南,距最近的縣城和火車站都在五十華里以上。沒有河流,不通舟楫。抗戰前不僅沒見過電燈,連玻璃罩煤油燈也只有大地主大鄉紳家才有。這樣的地主百里方圓難有一戶。惟一的商品交換市場就是集市。農民把家產的糧食、雞鴨、手工編織的筐筐簍簍送到集上,換回火柴、海鹽、德國針、西洋色。聘閨女娶媳婦還要添置化學梳子、蘇州鏡子、天津“月中桂”的鴨蛋粉、北京哈德門的豬胰子。馬蜂塢是南北通衢官道,南下北上的生意人夠不上火車,全靠人背馬馱,走旱路必經此地。村中南北大街兩旁,少不了有幾家騾馬店、小飯店。有一家藥鋪取名“大生堂”,門外立匾上寫:“自辦生熟藥材吉林野山人參黃毛鹿茸”。他的藥材其實是來往客商賣下的便宜貨,並沒有人參鹿茸。一家剃頭店,張個幌子上寫:“朝陽取耳,燈下剃頭”。朝陽取耳屬實,燈下剃頭全虛。太陽落山各戶就關了門,從不做燈下生意。
抗戰初期,日軍只在縣城和鐵路線,並沒深入到四鄉。中央軍撤到南方去了,馬蜂塢一帶真正成了“無政府區域”。有三兩枝槍、五六個人就可以拉起個隊伍,稱作“團兒”,頭兒姓張叫“張團”,頭兒姓李叫“李團”;也有以“團長”的外號取名的。“胖娃娃”、“三江好”都可以成為團名,拉起團就可以找老百姓要給養、籌款、殺人、劫貨。日本軍還沒到,老百姓先就叫自己人洗劫了一遍,集市自然就停下。後來從山西開來八路軍,才把這些土團衝散,有的投了日本,有的歸降八路,也有的投到南邊找中央軍去了。八路軍便在馬蜂塢安了大營,成立了抗日區政府。從此民兵集訓、幹部學習全到馬蜂塢來,這裡成了抗日根據地的領導機關所在地,自然也就恢復了集市。四年以前,日軍也曾來掃蕩過,他們來,八路就撤,他們一走一過,掃蕩完仍回縣城,八路軍反掃蕩完了也仍回馬蜂塢。集市並沒中斷過。一九四一年冬天日軍又來掃蕩,一路走一路抓民夫,到了馬蜂塢他們就不走了,用捻探條打著民夫為他們修炮樓夯圍牆。日本駐軍的頭目是個少尉,少年得志,他認為這裡是抗日根據地,不使老百姓懾服,不能住安穩,便拿民夫開刀。每天勞動時,他嚴加監視,只要誰偷工減料,動作懈怠,或在言談舉動中有稍露反抗之意,下工時叫出隊來,讓他們跪在隊前,當場讓士兵用戰刀來“試膽”,殺死的人他不許埋葬,而讓人扛到村頭各個路口暴屍示眾。這幾個炮樓修了三四個月,天天抓來新人,天天殺死幾個,以致誰也說不清這三四個月間究竟有多少人被抓、多少人被殺。只知足有半年光景,馬蜂塢村頭總有烏鴉飛、野狗跑,天黑後沒人敢從那些路口走過。後來據點安穩了,日軍少尉高升了,來接任的是個准尉。他和那少尉是兩個學派,他主張宣威懷柔,同時並進,要裝點“王道樂土”的太平景象,重開集市,這才命人把殘碎的屍骨就地埋掉。但埋得並不深,一場雨過後,又都暴露出來,趕集的人們要從滿地枯骨上走過。所以到這趕集的人,還沒進村先就得到一個警號——這是個殺人不償命的地方。死的死了,活著的人還要想法活下去,老百姓要過日子,貨攤設在敵人刺刀之下,這集也還是要趕的。他們不像紅衛兵們想得那麼清高,寧可餓死也不到敵人據點去做生意。
這村南北長,東西窄,鄧智廣從南邊來,先進牲口市。一個麥場上,釘了些橛,拉了些繩,拴了些馬牛騾驢。有搬著牲口腦袋看牙口的,有拉著牲口韁繩看腿腳的,場邊一些經紀人東跑西說,把褡褳搭在胳膊上與人手捏手地講價錢。過了牲口市是傢什市,賣的是鎬鋤犁耙,竹笤木鐵。再往裡雜貨市,這裡就熱鬧了,賣針的把針當作飛鏢,抓住一把揚手投出,顆顆釘在本板上。賣刀的把菜刀當成鋼鍘,按一捆鐵絲在地,刀刀剁得鐵絲寸斷。賣木梳的偏拿木梳作鋸使,用它來鋸木棒,鋸得木屑四濺。賣瓷盆的愛將瓷盆當銅磐敲,拿它來奏樂,敲得丁當悅耳。這些人在表演的同時還要唱。賣德國鋼針的唱道:
打敗過黃三太的甩頭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