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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點

壓下去小李廣的百步穿楊,

黑敬德掄起鋼鞭來較量,

打了它三天兩後晌!

賣木梳的唱的是:

梳攏過王母娘娘盤雲髻,

調理過楊貴妃的八寶頭。

王三姐窯前把青絲理,

穆桂英馬上梳髮鬏,

昭君梳了個和番柳,

孫二孃梳的是夜叉頭。

在表演中交貨,在唱聲中收錢,做買賣倒像是附帶的小把戲,表演和唱才是正功。

但他們的生意不算興隆,原因是這集上少個棉線市。賣線賣布,是婦女們的專利,可女人們不敢到鬼子漢奸鼻子底下來拋頭露臉。沒有女人,這個市也就辦不成,木梳和鋼針也就少了主顧。當然,這集上也不是一個女人沒有。日本軍隊沒到這裡前,這裡還保持中國農業社會的純樸風俗。日本軍隊和漢奸機關一到,殖民地社會的惡習頹風也隨了來。城裡有幾家妓院,每到掃蕩之後,年節之時,估摸大小漢奸的腰包裡有幾個不義之財時,便套上兩輛牛車,載上幾個姑娘,來開支店。她們並不長住,十天八天,漢奸們錢包裡的錢抖落得差不多了就套上牛車回城。所以並沒有固定的店址,臨時租兩間房,地上鋪上麥秸,就做生意。好人家的房屋不肯租給他們,多半租的是菜園場院的草柵更屋。有個把姑娘被某個漢奸頭目看中了,交熱了,就包她半個月二十天。那時她就堂而皇之地住進兵營或衙門裡去做幾天壓寨夫人。

鄧智廣來到集上時,正有這麼位“紅姑娘”招搖走過來。她上身穿一件翠綠挽襟軟緞棉襖,下身著紫緞扎腿棉褲,兩隻腳纏得又窄又小,穿一雙大紅綾子繡花鞋。看年紀有二十四五歲,長圓臉上濃妝豔抹,梳一根長辮,粉辮根,紅辮梢,辮梢上墜著銀墜腳。這副打扮,在當時也是城裡少見鄉間難尋的。鄉下有這副頭腳,沒這等妝扮;城裡人有這副妝扮,沒這副頭腳。

她一走進雜貨市,就引起一陣騷亂。散在貨攤前的大小偽職人員,一下都聚到了她身邊。

“喲,三姑娘嗎?好俊的行頭!”

“裹得好腳!”

她左右應酬,嬉笑嗔罵,用手刮一下這人的頭,用足踢一下那人的腳,在一群人追隨下招搖走過。兩邊農民小販,看得目瞪口呆,有人臊得滿臉通紅,有人氣得罵街,有人小聲議論,有人大聲責斥。鄧智廣也看得走了神,心想:“天下竟有這樣沒有廉恥的女人!”這時肩上著了一掌,有人在耳邊問道:“爺們,傻了眼了?”

鄧智廣收住神,認出這個穿羊皮二大褂子、戴銅框眼鏡、頂青氈小帽、拉著一頭小毛驢的人是劉四爺。鄧智廣來的路上,對完成這次偵察任務還滿有把握。到了集上,這點自信就開始下降了。這麼大個村子,這麼亂的地方,從哪兒入手呢?總不能一來就去找宋明通要辦法。劉四爺這一巴掌,又把他的信心提起來了。

劉四爺神秘地笑了笑問:“爺們兒,大年下的是來趕集呀還是來辦貨呀?”

鄧智廣說:“這不是說話的地方。”

劉四爺說:“我自有說話的地方,跟我來!”

劉四爺久居農村,卻不以務農為本。不做買賣不耍手藝,可逢集必趕;家中哪怕揭不開鍋,可總喂著一頭驢。他會點獸醫,有幾手絕活,最拿手的一招叫“火燒戰船”。牛得了瘟病,人們多找他來治。他不用藥不用針,只找主人要五斤燒酒、一床破被,把酒在牛身上擦遍,劃根火柴,騰地一聲,那牛眨眼間渾身起火,掙扎嚎叫。他趁勢拿破被把牛矇頭蓋臉的一捂。半個時辰之後牛連燒帶嚇出一身大汗,法到病除。他由主家招待一餐酒飯,帶著治牛剩下的燒酒告辭而去,不另收費用。

光靠這維持不了幾口之家的生活,他就替人收稅。

這一帶鄉下距縣城遠,不論大清國的縣衙門還是國民政府的縣政府,誰也沒法派人下鄉到集上來收牲**易稅。可這筆錢又是老爺們的衣食財源,所以從幾百年前就留下個慣例,把四鄉的稅包給各鄉地主鄉紳去收。承包人打總向縣裡交一筆租金,領下執照,他們就憑這執照趕集收稅。能包得起稅的人多半又是吃不了奔波之苦的人。他們就再把各集口的稅收分包出去。他從縣裡包稅是先付後收的辦法,轉包時則改成先收後付。說好一集交多少錢,由收稅人先去收,收完當天結賬,把包銀交完,剩下多少歸收稅人。要是收的不夠包銀,可以拖欠,但不能調免。收稅人乾的是沒本買賣,這就要靠信用。

按常理推斷,幹這勾當得有武裝作後盾或是黑社會幫會勢力作靠山,不然買賣雙方不給錢怎麼辦?劉四爺決沒有武裝力量,因為他身後既沒腆胸疊肚的漢子,手中也沒有拿槍拿刀。幫會勢力是否有也不得知,沒見他擺香堂喝盟酒。但他收稅從沒遇見過麻煩則是事實。也許是山東受孔二先生影響深,多講禮義,對這習慣了的交銀納稅從無爭議。令人費解的倒是他這收稅竟然不受政權更迭的影響。北洋政府時他收,國民政府時他收,八路軍來了成立抗日政府,雖不再把稅包給私人,可還聘他為收稅員。現在八路軍退出了馬蜂塢,他又來收。這次是替誰收,鄧智廣就不清楚了。鄧智廣並不因此就跟劉四爺生分。他什麼集都趕,常把見到的、聽到的敵人情況到敵工科彙報。鄧智廣知道組織上把劉四爺既不當基本群眾也不當敵人看待,按現在說法,是個團結物件。

劉四爺在一家小飯鋪近旁借了間小房,寫了個“稅務代辦所”的牌子,遇五逢十馬蜂塢有集他就把牌子掛上,集一散他就把牌子摘下來存在小飯鋪裡。這間小屋裡只有一張破桌子,幾條長板凳。稅是在集上牲口市收,收了錢他放到褡褳裡另找地方去算賬,這間屋從來不辦跟稅務有關的事。鄧智廣問他:“你既不在這裡收稅,要這間屋幹啥?”

他說:“朋友們趕集來有個歇腿喝茶的地方。”

鄧智廣說:“歇腿就歇腿,喝茶就喝茶,掛這個熊招牌幹啥?”

他說:“有了這招牌,就算一路諸侯。鬼子偽軍就少來找麻煩。有了這招牌,我這身份也就是官的了。他們不好再撈油水。”

鄧智廣問:“你現在這稅到底是替誰收的?”

劉四爺說:“主家不讓說,我就不能多嘴。你多看看自然明白,明白了你也別問我,問我我還不說。”

他又反過來問智廣:“你來幹什麼?”

智廣說:“辦點事。”

“辦啥事?”

“我也不能說。”

“用得著我幫忙嗎?”

“用得著。”

“幫啥忙可得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