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是交給一疊日文傳單,命令他趁馬腰塢趕集之機,在據點周圍散發掉,鄧完成了任務,尚表揚了他。另一次是派鄧把一封信帶進據點,設法交到我軍一位被俘人員手中。鄧混進據點後,得知那人已經設法逃出羅網,回到部隊了。原信帶回交還給尚武。尚武笑著說他知道那人回來了,是試試鄧能否混進據點。鄧覺得尚看不起他,氣哭了。
還有一次,鄧帶著秘件進據點,走到半路碰到兩個人站在路邊樹下嗑瓜子。一個是青年人,一個比鄧大不了兩歲。青年攔住他問:“幹什麼的?”鄧說:“老百姓!”青年說:“老百姓往據點那邊去幹什麼?”鄧說:“我姑家住馬腰塢。”那青年說:“放屁,我就是馬腰塢的人,那村裡沒你這門親戚。你是漢奸隊的小特務吧?”另一個孩子就說:“我在據點見過你。”青年說:“要不你是八路軍的情報員?”鄧說:“我是老百姓!”說完剛要跑,青年一把抓住他說:“老實跟我們走!”鄧想:“完了,這回要當烈士。”走了幾步就叫嚷要撒尿。青年說:“嚇出尿來了,撒吧。”鄧裝作解褲子,拿出秘件往嘴裡放。那青年一把抓住鄧的手,掏出了手槍:“再動我就斃了你!”不等鄧繫上褲帶,拉他就走,鄧豁出命把秘件塞進嘴裡嚼了,青年卻裝沒看見。走著走著轉了方向,往鄧的駐地方向繞去。走到鄧駐的村外,青年說:“老老實實的坐下,別亂動,我這槍子可不吃素!”他看著鄧智廣,小孩進了村。過一會跑回來對青年說:“放下他咱們走吧!”兩人衝鄧智廣笑笑,扔下他走了。青年臨走舉起槍對鄧智廣說:“別害怕,我這槍打不響,是木頭的!”
鄧智廣回到住處,老尚只說:“累了吧,歇歇,喝口水。”並不問他為什麼半路回來。鄧智廣剛要彙報,老尚說:“我知道了,你把檔案吞進肚裡去了,很好,不必再送了。”鄧智廣忍不住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吞了?”老尚說:“你表現得不錯,參加革命沒幾天,能這樣,不容易……”
鄧智廣心裡始終是個謎,弄不清真是誤會還是老尚有意考察他。
三
三月間,上級決定:儲存力量的階段結束,轉為主動進攻,以武工隊名義,在敵人心腹連續作戰,拔除據點,解放人民,打擊敵人氣焰,鼓舞群眾鬥志。
軍分割槽叫武工隊長和尚武去開了個秘密會議,制定了整套戰鬥計劃。會上有人說拔掉馬腰塢據點的訊息,要叫老百姓知道了,準比過年還高興。當地有句俗語“參卯晌午過新年”。參卯二星屬獵戶星座。領導人受此啟發,就把這一計劃的代號定為“獵戶星座”。
敵工部門要配合武裝部隊作戰。尚武和武工隊長共同確定戰鬥任務:
主要敵人是日軍。但日本人又瞎又聾,行兇作惡全要靠漢奸為其耳目爪牙。欲伐其本,先斷其肢。斬其手腳,廢其耳目,再消滅日本鬼子就如探囊取物。
危害最大、民憤也最大的漢奸頭目有三個:楊樹林、劉雙喜和日軍翻譯、高麗人石原一。這三人是日軍部隊長山崎最倚重的人。楊樹林是叛徒,熟悉我軍內部情況,危險性最大。劉雙喜殺人掠財之外,還是個色狼,民憤最強。他先包了一個叫翠玉的妓女,公開在剿共班住局,那妓女鬧床,招惹得偽軍們成宿到剿共班窗外聽樂子。沒幾天土圍子裡的人個個都無精打采,走道打晃。隨後看上鄰村一個姑娘,就在土圍子附近佔了個獨立家屋,派媒人去假稱給他乾兒子說親(他有梅毒,不能生育,認了個部下作乾兒),把人騙來後他自己進了洞房,抱起新娘就親嘴。新娘子說:“你不能這樣,娶親的是你兒呀!”他說:“娶親的是他,上炕的是我。別耽誤工夫,脫衣裳吧!”新娘掙扎反抗,他拉下她的褲子說:“頭一宿就叫我霸王硬上弓,你吃得住嗎……”
他一覺睡醒,新娘子在房樑上吊著了!
山東是孔子故鄉,禮義之邦。人們認為劉雙喜連畜生都不如,不遭惡報事無天理。
(他在夜間屋裡說的話,外人怎會知道?那院中還有一間小草屋,當晚“剿共班”派了人在草屋放哨。哨兵在窗外聽房。聽到他要霸王硬上弓撲哧笑了一聲,他把放哨的罵跑了。這話便傳出來。)
最遭恨的是高麗棒子翻譯石原一。他不在正式編制,是僱員。不能跟日軍士兵一起住有榻榻米的房間,跟僱用的中國伙伕住在澡堂裡。但他極力裝扮成“皇軍”,乞求把報廢的舊軍裝、破軍鞋賞他穿在身上。在漢奸們面前顯示特殊地位。漢奸們也就稱呼他為“翻譯官”!對此人不知如何形容,“小人得志”、“狐假虎威”等詞都不貼切,只能說他既有奴性又有獸性,就是毫無人性。在日本人膝下的奴顏媚態比一般漢奸過之;對中國人之兇殘狠毒為一般日本兵所不及!他與劉雙喜狼狽為奸。有一次劉雙喜抓來幾個農民,硬說他們藏著槍,石原就拉出個叫吳二柱的綁在光天化日之下,割開農民胸膛,用子彈撬那農民肋骨。叫其餘的人跪在四周看,誰低頭不看,他就拿刺刀捅誰的眼!他動手用刑,劉雙喜動嘴發話:“交不出槍交錢,交不出錢來給命。多了不要,一人兩支捷克式!”
吳家賣光田產贖人,可二柱被折磨得五臟俱傷,贖回家就死了。他女人悲憤難當,喝了滷水。兒子大楞被鬼子抓走修工事,半年後回來,才知已家破人亡,賣掉住房打了把牛耳尖刀,揣著它就去了馬腰塢。沒找到石原和劉雙喜,卻被表叔宋明通發現。
宋明通叫到家中勸他說:“你再白搭性命,家門可就絕了。”大楞說:“人也死了,家也敗了,我還活個什麼勁,拼了吧!”宋明通說:“拼也不是這麼個拼法。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過不下去,先在我這補個鄉丁,吃口現成飯。”大楞說:“爹媽都叫鬼子漢奸害死,到漢奸鄉公所混飯吃,我還是個人嗎?”宋明通說:“關老爺還有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一說呢。先忍一時,總有你報仇的機會。我不會給你窟窿橋走。”大楞從此留在偽鄉公所,但跟誰也不提他父母的事。
高麗棒子欺負中國人,有的偽軍也氣不憤。這小子卻還打漢奸們的秋風。漢奸們向日軍進貢先要打通他這一關,不然有錢也送不進去。他不斷地傳點訊息,遞個小話。告訴張三說:“皇軍對你有點不滿,你怎麼把掃蕩時弄的那幾件首飾全裝自己腰裡呢?”跟李四說:“張三在皇軍面前說你從大王莊起出來兩條槍,轉手賣到鐵路西,錢全昧下了。”張三李四趕緊打點,晚了怕被抓去“整肅”。
懲辦目標已定,還需根據敵情制定行施方案。這天午後尚武對鄧智廣說:“今夜晚隨我去執行任務。不帶武器,背上個錢褡子,扮成小半拉子。”
四
尚武脫下土布褲褂,解下矇頭毛巾,換上藍嗶幾長衫,絳色呢禮帽,還在袖口裡揣上了一條綢子手帕。鄧智廣越看越彆扭,用請示工作的口氣問他:“你又穿大褂又戴禮帽,咱們這是上誰家隨人情去?”
尚武說:“上馬腰塢,跟一個重要人物見面。”
鄧智廣問:“跟誰?”
尚武說:“不要多問,到時候自會知道。”
不一會看到馬腰塢村北的炮樓了。尚武說:“咱們繞到西邊去,從西南角進村。”鄧智廣就知道是奔偽公所去。他倆下了道溝,又走了有半個小時,鄧智廣停下來,蹺起腳朝北邊望了望,看到了西北角那塊大墳地。
尚武也朝外看了看,小聲說:“萬一碰到有人查問,就說咱們是平原城裡增祥東雜貨店來收賬的。你跟我喊掌櫃。我叫你小狗子。”
“小狗子這名多難聽,換個名吧!”
“資本家都把工人當奴隸,哪有好聽的名字!”
靠近墳地時,尚武蹲下身來,拉著下嘴唇,學了兩聲鷓鴉叫。墳地那邊就扔來一塊土坷垃。尚武扔回一塊,有個人影走過來了。到溝邊蹲下身輕叫了聲:“老尚!”
尚武回道:“宋鄉長!”
宋明通曾掩護鄧送情報。此人我在《據點》中作過介紹,現在不再絮煩。他跳下溝後只說了一個字:“走!”便在前邊帶路。尚武說:“你找個牢靠地方,把小鄧存放起來。”宋明通說:“安排好了!”鄧智廣問:“把我存放起來?”尚武說:“小聲點,我們去跟偽區長見面,你不要去。”鄧智廣委屈地說:“不讓我見面,我跟來幹什麼?”尚武說:“自然有用處。”
繞過墳地跳出溝外,從一排豬圈間穿過來到村西邊一排房後,有間北房簷下有個氣窗。窗下是個麥秸垛,麥秸垛頂上糊了泥,下邊掏了個洞,是放羊的孩子們躲雨時掏的。宋明通拍拍鄧智廣的肩膀說:“你就呆在這兒。趴在垛頂上能看到窗子裡的動靜。我們在這屋裡跟偽區長見面。”尚武說:“要是一切正常,你就呆在這兒別動。萬一看見出了意外,那你就……”鄧智廣搶著說:“我就進去救你!”尚武說:“要是我倆都對付不了,你能救嗎?你的任務是一刻別停,馬上跑到大李莊找武工隊長報告。”宋明通又交代說;“這兒道你熟,穿過豬圈,跨進道溝,順著道溝往東南走就是大李莊!”說完領著尚武繞過西牆,轉到前邊去了。
鄧智廣爬上麥垛,窗戶紙本來就是破的,往裡看並不困難。只是那房老了,草頂全朽了,剛一伸頭就落進一脖子草屑,頭上還粘了些蜘蛛網,網上粘的小蟲嗆得鄧智廣想打噴嚏。他不敢出聲,用手硬捏著鼻子,把噴嚏憋回去,憋出兩行眼淚一身汗。想罵還沒罵出來,前邊院裡有腳步聲了,推門進來兩個手裡提著匣子槍、穿著偽軍裝的人。隨後兩個穿長袍的人並膀進來,正是尚武和楊東河。楊東河吩咐了兩句,提槍的人退出了屋子,宋明通進來笑著說:“快請坐,快請坐,都不是外人。”尚武和楊東河謙讓了一會兒,在八仙桌兩邊坐下。鄧智廣只能看見兩個人的背影了。楊東河說:“宋鄉長,你是主東,你也坐呀。”宋明通說:“我給你們燒水沏茶,你們先談。”
看到尚武說的“重要人物”就是楊東河,鄧智廣暗自發笑。前任偽區長姓鄧,是鄧智廣的本家,他利用這關係進過據點。當時楊東河是本鄉的偽鄉長,他早已認識。楊東河自己沒多少田產,哪裡來的這麼多錢買官做,一直是個謎。
(楊東河的身份,幾個人給我介紹的都不一樣。有的說他是經過我方爭取,秘密參加了抗日的。鄧智廣則說他是奉我方之命擔任偽職的。連買官的錢都是八路軍出的。“*****”後,楊東河還健在。以離休幹部的身份,安然養老,培養盆景出了名。我去看他,他只請我看他的盆景,問及往事,他推說已經記不清。)
尚武和楊東河見面後,先用“場面上話”互相客套了一番。楊東河讚揚尚武堅持在本地抗戰,給老百姓帶來希望;尚武表揚楊東河為八路軍買藥品、買地圖、送彈藥等成績。說到這裡小鄧走了會神兒。兩批藥品和地圖都是他從宋明通手中接過來,送出馬腰塢,交給敵工科的。誰也沒告訴他這些東西是誰給弄來的。他問過尚武,尚武說:“上級只叫咱轉送,沒交代來路,我能問嗎?”原來尚武什麼都清楚,只是瞞著他。他有種不被信任的委屈感。等這走神狀態過去,屋裡人已經喝著茶談到主題上,並且談了一段了。
他們在談石原等三人的各自特點。據楊東河介紹(宋明通不時替他補充):這三人對付起來都有點扎手。石原除偶爾跟著劉雙喜去撈財,平時只在炮樓和土圍子之間活動,不肯到離據點遠的地方去。天一黑鑽進炮樓,天塌了也不再出來。楊樹林更小心,根本不出土圍子,辦啥事都叫他表弟朱強治出面聯絡,他自己從不在馬腰塢大街上露面。在據點裡行動坐臥,手裡都託著支二把盒子,搬開保險機,槍口朝上,託在胸口前。他有事都交手下辦,不直接到別的偽軍部門。打牌也是把人請到他屋裡去打,他不到別人屋裡去。
三個人中天不怕地不怕的是劉雙喜。搶掠成性,幾天不到外村“清鄉”,就過得沒滋味。集團行動,全副武裝。而且是窩子狗,剿共班單獨幹,除去石原,不與別人合夥。
話說到這裡,他們停了一下。鄧智廣脖子早累酸了,就趁機躺下來休息。過了好久,再抬起頭來看,人家改成三人把頭湊在一堆小聲嘀咕了,一點聲音傳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