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頓飯工夫,三人站起身。楊東河向外伸伸手說:“你們先請,等你們出了莊我再回去。”尚武和他握握手,在宋明通伴隨下推門出來。他倆轉到房後,鄧智廣溜下麥垛,一同從道溝走出莊外。宋明通送到墳地旁才停住腳,看著他倆走遠。
五
回來的路上,小鄧就給尚武提了意見:
“你對我不信任,不尊重!”
尚武奇怪說:“我沒有對你不信任、不尊重的地方啊!”
“你叫我取藥品,取地圖,我都完成任務了。我問你那些東西是誰辦來的,你騙我說不知道,可是你跟楊東河一見面就表揚他這件事。今晚要做什麼,你事先也不告訴我,分配工作時你才說要見楊東河!”
尚武說:“我也有上級,也有紀律,有些事我不跟你說是為了保護你。絕不是不尊重你。不過我也接受你的意見,以後執行任務前儘量多向你介紹情況。”
“你們三人前邊說話還讓我聽到,後來就咬耳朵了,為什麼不能叫我聽見。”
“馬克思在天作證,是怕外人聽到我們才咬起耳朵來的。你即使不提意見,我也打算告訴你。”
“你不主動說的,我絕不打聽。”
“對,這回是我主動說的,我們在研究拿哪個小子先開刀影響最大,怎樣動手才有把握。”
“結論呢?”
“先從高麗棒子開刀。他跟鬼子關係最近,是比鬼子低比漢奸高的二鬼子。鎮壓他就往鬼子的心口插了一刀,有利於鼓舞群眾抗日信心!但他狡猾,輕易不肯離開炮樓,現在睜大眼睛找他的空子。”
“怎麼找法?”
“這個任務交給了楊東河。見五逢十你都要去趕馬腰塢的集。到那裡找咱們的老關係去,有訊息楊東河會告訴他。”
聽到又給他任務,鄧智廣怨氣全消,立即把小筐找出來,併到村裡打聽大娘大嫂們,誰有雞蛋、線穗子要賣,他義務幫忙替她們趕集去。——平年月大娘大嫂們賣雞蛋賣線絕不肯叫別人插手。但安上據點後她們不敢去趕集了,都託男人們給帶去賣。小鄧自己找上門來,大娘大嫂就連拍巴掌帶喊孃的把他從頭誇獎到腳,說只有八路軍裡才出息得這樣的好孩子。逢集的日子鄧智廣就挎著她們的雞蛋和線穗到馬腰塢去找老關係劉四爺。
這位劉四爺,我在《據點》也介紹過,這裡不再多講,只說明他的職業是收稅就行了。買賣牲口要上交易稅,是自古以來就有的制度。清朝時縣太爺嫌派人收稅太麻煩,就找富戶承包。承包人一年打總交給縣太爺多少銀子,就算了賬。至於他能收到多少,不再過問。這是個掙錢的買賣,地主富商要拿賄賂、打關節才能包到手。大承包戶包下全縣的,不可能跑遍全縣去收稅,就再分包下去。以縣城為中心,東西南北四鄉,各包一片。分包戶也是富人,受不得辛苦,集市多被幫會把持,跟黑社會沒點關係稅收不到還搭上人命。他們就再僱用與幫會有瓜葛、又會看牲口的人替他們收稅。成三破二,取十分之一的辛苦錢給收稅人。劉四爺懂獸醫,替拉桿子的看過馬,跟江湖黑道都能說得上話,是位理想的人才,就同時被幾個二包戶僱用。幹這個比當獸醫收入可靠,收稅成了主業,收起了獸醫的招牌。這種包稅制度並沒隨著清朝皇帝退位而作罷,北洋政府、國民政府一直沿用。換了漢奸政府,這制度也沒換。八路軍初到開闢根據地,一時顧不上這方面的改革,劉四爺成了幾朝元老。除去黑社會外,又結識了八路軍和偽組織中的朋友。
(這位劉四爺我見過,跟我父親還有點交情。那時他已是近五十歲的人了,騎著個小毛驢,趕了東集趕西集。碰上生人擺攤作買賣,他還跟人家“轉春”。他教給過我幾句“春典”,我全忘了,只記得菸袋叫“吊山勾”。他應我爹之邀,為鄰居的牲口看過病。用了他拿手的醫術“火燒戰船”。要人買十斤白酒,一床破被。他吃飽喝足,把牲口死死的拴在樁上。拿酒把牲口毛皮全沾溼,划著火柴往牲口身上一丟,牲口遍身起火,嚇得連叫帶掙扎,等火勢燒旺,趁熱把破被往牲口身上一捂,不一會牲口滿身大汗。他說:“病好了!”便拿起燒剩的酒告辭回家。第二天那牲口的病果然消失,只是弱得站不起來。他不收費,但帶走了八斤酒。比一般請獸醫的診費只多不少。)
鄧智廣趕了兩個集,都沒得到什麼情報。也有收穫,每集劉四爺都請他吃四兩包子,喝一碗甜沫。
楊東河接受尚武給的任務,過了半個月還沒有進展,正苦於無從人手,也是天意,楊樹林的表弟兼護兵朱強治到偽區公所來了。
據點裡的人很少見到楊樹林,但沒人不認識朱強治。他名義上雖只是個護兵,但比那些分隊長、中隊副之類香得多。一來他是楊樹林的表弟,楊樹林大小事都由他操辦;二是這小子在東北上過學,會說幾句日本話;三是他的派頭比楊樹林不低。他在瀋陽長大,一舉一動學日本人。從來不穿中式便衣,總是穿一身協和服,戴頂戰鬥帽,花錢買來雙日本水襪子膠鞋。說話總故意夾幾句日本話。其實他爹在瀋陽不過就是個飯館跑堂。他體格瘦弱,國民高等學校畢業後,上不起大學,又沒找到職業。挑“滿洲國國兵”也沒挑上,在東北管這種人叫“國兵漏”。按“滿洲國”的規矩,“國兵漏”都要當幾年苦工,名曰“勤勞奉仕”,實際是無償勞動,而且專幹修公路挖戰壕之類的苦活。他受不了這個罪,聽說表哥混上了官,就回鄉投奔楊樹林。楊樹林叛變不久,沒有自己的親信,正需要這麼個人作幫手,格外的恩寵他。他正式職務是護兵,楊樹林不在場時,據點裡的為討好都稱呼他“隊長補”。這也是句從日本職名中抄來的“協和語”。
朱強治這天態度格外客氣,對楊東河說:“家表兄請您吃便飯,有點小事相商,請千萬賞臉。”楊東河連連稱謝,趕緊叫人到街上現買了兩簍當地土產“鹽姜芽”。把簍裡的鹹菜倒出來留著自己喝粥用,翻開箱子找出存著的二兩西口土裝進去。
楊樹林身穿長袍,面帶笑容,手裡託著駁殼槍來迎接他。
楊樹林在自己屋中桌上擺了四樣菜,開啟一罈酒。除去朱強治,沒叫別人侍候。一見鹹菜簍,楊樹林高興地說:“謝謝了,我就愛吃這口小菜,叫他們拿個碟來,現在就嘗兩塊。”楊東河也不吭聲。說著楊樹林一手持槍,一手開啟簍蓋,用鼻子聞聞,覺得味道不對,伸進手一摸,還有層油紙包著,就看了楊東河一眼。急急捅破油紙沾了點在指頭上,放進嘴裡舔了一下,臉上頓時像開了花般笑得嘴往上彎眼往下墜。這時朱強治拿了小碟來,楊樹林說:“這鹹菜還是留著就粥喝吧,碟放在這兒沾醋用。你去幫著整菜,我跟楊區長說幾句話。”把朱強治支走後,楊樹林把椅子拉近楊東河說聲:“這麼重的禮,無功受祿,叫我寢食何安呢?”
楊東河說:“您知道我不用這個,說實話,這也是別人託我辦事送我的。我留著沒用。就別讓它出咱楊家門了。”
楊樹林說:“今天是我有事求你,哪有反叫你破費的道理?”
楊東河說:“你有事不找別人找我,說明你沒拿我當外人,還說誰求誰嗎?什麼事你儘管說。只要我辦得到,我會盡力。”
楊樹林說:“說來事情不大。小事一樁。我這個表弟是我舅舅的孩子,在這裡給我當跟班,家裡不富裕。正好過兩天有人到瀋陽去。我想給他家帶點東西,無非是棉布、香油、黃豆之類的粗玩藝兒。我沒法替他去辦,他人生地不熟,您是一區之長,又是本家,就想請你幫幫忙……”
楊東河說:“您說多咱要吧。”
楊樹林說:“就是今明兩日,那人後天就上火車。不過,人嘴兩扇皮,別拿到據點來,省得有人說閒話。”
楊東河說:“這好辦,明天是集,我叫人頭晌辦好放在西街鄉公所。他什麼時候進城,神不知鬼不覺,從鄉公所拿了就走。”
楊樹林滿臉堆笑說:“好,好,這錢麼咱隨後……”
楊東河打斷他說:“您跟我外道是不是。這一句話的事,就不給我個講交情的機會嗎?”
楊樹林忙說:“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一會熱菜上來了,楊樹林勸酒。楊東河說:“我在理,菸酒不動,我心領吧。”楊樹林笑道:“老兄,你還挺守紀律啊,好,好。”
楊東河像聽到一聲炸雷,頭頂轟的一聲。(當年在別的根據地怎樣我不知道,在魯北根據地,地方幹部、敵工幹部都菸酒不動。是條不成文的紀律。)
楊樹林看出楊東河有點緊張,把手中槍放在腿上,笑道:“這話沒別的意思。我剛過來時,也是菸酒不動,常了,既要應酬,心情也不好,就墮落了。見到你堅持不變,有點自愧不如。咱們都是從那邊過來的,我才說這知心話。”
楊東河夾了兩筷子菜慢慢嚼著,轉了一下心眼。端起他面前的酒杯說:“謝謝您的誠懇,我敬您一杯,我也破戒陪你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