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獵戶星座行動

楊樹林笑著舉起了杯。楊東河陪著抿了一口,放下杯說道:“您既然對我推心置腹,我也跟您說幾句知心話。我的事不用瞞您,我本是做生意的,日本人一來,買賣黃了,這才回家務農。因為認幾個字,根據地時選我當了抗日鄉長。這是不脫產的,您知道。我也沒條件入黨。八路軍撤退我犯不上拋家舍業跟他們跑。皇軍來了,村裡的事還要我出面維持,又當了這邊的鄉長。這在那邊就掛了號也算漢奸了。到了這一步,揹著抱著一樣沉,我就索性砸鍋賣鐵,花錢捐了這個區長當。無非將本求利,藉機會撈兩個錢。以後好遠走高飛,隱姓埋名到外鄉混下半世去。可從剿共班的人,高麗翻譯眼睛看來,我在八路軍那邊幹過,總有點另眼相待。我混了個兩頭不是人。覺得頭上總懸著兩塊大石頭,從哪一邊掉下來都能把我砸爛。您有學問,又比我先走了一步,我想求你指點一條明路!”

楊樹林盯著楊東河的眼瞧了好久,看得楊東河心裡發毛,臉上極力鎮靜。

楊樹林雖然喝了點酒,但頭腦一點也不糊塗。他拍拍楊東河的大腿,笑了笑說:“你不是要說心裡話嗎,我就直截了當。一,我當了俘虜,不投降就要挨刺刀。我沒那個種,叛變了。既叛變也就不幻想再得那邊的諒解。也就得乾點事取得鬼子信任。二,鬼子不會永遠佔領中國,我為他幹事不能不留後手。日本垮了,天下可不一定就歸延安。共產黨對叛變的人絕不寬大。可是天無絕人之路,此地不容爺,自有容爺處。三,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只要別人不拿我的腦袋買自己的命,我也不趕盡殺絕。別說你沒什麼形跡可疑之處,就是有,我也睜一眼閉一眼。咱也搞個統一戰線嘛。朋友之間可利己不可損人,不然,我這槍子也不吃素。”

楊東河說:“高論,高論。”

楊樹林說:“據點裡也有人把我視作眼中釘,時時想擠掉我。在皇軍那邊告我的黑狀。這方面我倆要同舟共濟。”

楊東河說:“有用我處,你儘管說。咱姓楊的講的就是個義字。”

“我就勸你多個心眼。劉雙喜是個狼,石原是個鬼,這兩人無恥無義,靠賣別人的腦袋發家,你要多加小心。發現有什麼動靜,及時給我通個氣兒。咱們也來個聯防制度。”

楊東河滿口答應,告別而去。臨走告訴楊樹林,隔一天叫朱強治到鄉公所拿錢和糧。

楊東河以為楊樹林與劉雙喜之間狗咬狗的鬥爭,是互相在日本人面前爭寵,正可利用。

前邊說過,劉雙喜在舊軍隊當過小軍官。魯北這片地區,地少人多,乾旱缺水,遇到災年就要外流逃荒。一沒文化,二沒技藝,在軍閥混戰年代,最好找的出路就是吃糧當兵。一個人在某個部隊站住了腳,後來的堂兄表弟三叔二大老爺就來投奔他“補個名字”,在這種部隊裡侄子當排長,叔叔當班長,帶著一群外甥內弟混糧吃的現象很普遍。“七·七事變”以後,京津附近的部隊透過山東往南方撤。撤到家門口,劉雙喜就跟幾個老鄉商量:“這東洋人可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看樣這個仗不是三天兩後晌能打完的。咱們跟著退到哪裡算一站呢?”商量結果,幾個人拖著槍裝作掉隊,就結夥留下了。那時日本軍隊還沒到達鐵路兩側,中央軍已經退到了黃河以南,八路軍在山西作戰還沒東進,魯北大地既是權力真空,土匪武裝就像雨後的狗尿苔一樣成堆地冒了出來。十幾個人,七八條槍就拉起個“團兒”。頭子姓張就叫“張團”,姓李就稱“李團”。也有以頭子的外號諢號作團號的,如“胖娃娃團兒”,“崔小辮團兒”。劉雙喜也拉起一個團來,自稱“喜團兒”。此地拉桿子的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在本鄉本土只向駐地攤派糧款,不明火執仗綁票。因為十里八村都有理不清的親戚關係,也不興在本縣採花問柳。做大買賣要到外鄉去。(一般的是到膠東半島,膠東人航海、從商的多,而且是僑鄉)。雖說是“兵匪一家”,到底還是兩個行當,隔行如隔山,劉雙喜不懂黑道的規矩,剛拉起團來又急著撈財買槍,竟綁了西鄉聚源燒鍋的票,綁的是東家小姐。東家賣了田地把姑娘贖了出來,已不是完璧,姑娘羞辱難堪,在回家的路上就跳河自盡了。此事傳播開來,連黑道人也把劉雙喜視為畜生。楊樹林是西鄉人,在他還沒摸槍桿時就對劉雙喜極為鄙視和反感了。

楊樹林也算書香門第,本人在省立師範畢業後曾作過小學校長,參加過救亡宣傳。他想參加抗日,但看不起共產***的隊伍。說是國共合作,誰保證不會再翻臉?要當兵還是當中央軍,牌子正,裝備好。這樣,臺兒莊大戰時,他就南下投中央軍,走到半路,碰見一群從前線回來的年輕人,說中國軍隊取勝後已經迅速南撤了。他們投軍撲了空。他又隨眾人打道回府。走到沂蒙山麓,被從西邊開來的115師部隊發現。問清他們的來路之後,部隊首長熱情地接待了這些年輕人,跟他們講了國際國內形勢,共產黨的政策,紅軍整編為十八集團軍後的抗戰任務。一席話把他們說得心服口服,就自願參加了八路軍。

為了開闢敵後根據地,分出一部分隊伍進入魯北。要找些當地人作骨幹,楊樹林被選中,一到魯北就當上了區中隊的隊長,戰爭殘酷,傷亡大,晉升快,到1940年他就當上了一個縣大隊的副隊長,按習慣人們叫他楊營長。

1942年,戰爭重點移到敵後,敵人兵力增加,戰鬥頻繁而殘酷。在一次戰鬥中他受傷被俘,開始表現得也還蠻有氣節。敵人威逼利誘他都挺過去了,一天夜晚把他和另外四個人押到山溝中,令他們站成一排,喊道:“最後再給你們一次機會,三分鐘之內,投降的向前三步走,時間一到,立即開槍!”他們互相看看,誰也沒有動搖,楊樹林絕望之餘反覺得結束受折磨的日子是個解脫。一個過四十歲的老營長帶頭喊起了口號。聲音很慘烈。他也不顧一切跟著喊。剛喊了“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四字還沒喊出來,敵人排槍響了,全被打倒在地。日本兵又走上來每人頭上補了一槍,惟獨沒對楊樹林補槍。楊樹林還奇怪自己怎麼意識這麼清楚,兩個日本兵把他架了起來,幾乎是抬著把他拉回了據點牢房中。回到牢房,看看原本擠都擠不開的草鋪如今空曠冷清,只有他一個人還活著,他後怕得哭了起來,覺得千幸萬幸,剛才要是死了,沒有哪個中國人知道,也不會有人記得他!這是再世為人了。撿回來的這條命他不打算再扔掉,對自己說:“我死過一回,對得起良心了。認了吧,認了吧,只當以前的楊樹林死了,從今而後活著的是另一個人!”當鬼子再次提審時,沒費多少話,他就交代了在八路軍中的職務、幹過的事情,在“自新狀”上籤了名,宣佈“投入和平陣營,願為大東亞共榮圈效忠”。

日軍為他開了歡迎會,山崎部隊長在會上坦率地說:“為了不傷楊先生的感情,任命他為‘憲兵工作隊隊長’,只負責內勤研究工作,不強迫他直接參加火線戰鬥。武裝配合皇軍戰鬥的任務由剿共班承擔。希望他們密切合作……”當場介紹他與剿共班長劉雙喜握手相識。

“憲兵工作隊”是個帶槍的情報單位,由一些有點文化水平的社會渣滓、無業遊民組成(多是由“新民會”等偽組織代為招募的)。總隊在濟南,楊樹林這裡只是個小分隊。總隊的日本顧問每月來視察一次,實際由所在據點的日本軍管轄。山崎把它和剿共班當作一文一武兩隻鷹犬。表面看楊樹林和劉雙喜是平等搭檔,一文一武互相配合,可劉雙喜掌握著槍桿兒,清鄉、掃蕩中能殺能燒,可搶可撈。既比楊樹林實用,也比楊樹林吃香,錢財權勢都壓他一頭,還暗含對他有監視防備的作用。劉雙喜從來就不懂什麼叫人情客套,更不講規矩廉恥,沒髒字不張嘴,走路都晃膀子。對楊樹林也照樣頤指氣使。楊樹林在日本鬼子面前低聲下氣沒的抱怨,誰讓你當了漢奸呢?可在這粗俗卑鄙的野狗面前讓先,就有說不出的悲哀和不平。這份恥辱比漢奸的名分更難忍受。時間長了,他思想又有新的變化。心想反正是當了漢奸,大惡之下何求小善,倒是越混得局面大越能保住自己。就暗暗起了搞掉劉雙喜把文武兩套全抓到自己手中的念頭。

楊東河從憲兵工作隊回來,就叫宋明通給弄東西。鄉公所要隨時應付日軍需要,香油、黃豆等都很現成,只有棉布到集上買。第二天就是四月初十大集。四月初八是浴佛節,民間停止屠宰,初十開齋。又是麥收前夜,莊稼人也少不得要上集添些木叉鐮把,準備收麥。這個集就比往日熱鬧些。

楊東河正想找宋明通問問東西準備得怎麼樣,還沒出圍子就碰到劉雙喜跟石原。劉雙喜見楊東河穿了件新做的藍陰丹士林長袍,對石原說:“你瞧楊區長這身衣服怎麼樣?”石原說:“太漂亮了!”劉雙喜說:“你穿的再破,一張嘴也知道你不是中國人。只要從遠處看不顯眼就行。穿的太破了,太太看著也不喜歡!”

楊東河聽出話裡有套頭,就迎上去問:“翻譯官看上我這身衣裳了,那好辦,我叫人給你做一身。下一集包你穿上。”

劉雙喜說:“那可趕不及。翻譯官明天就要進城看太太……”石原來不及制止,便說:“不一定,還不一定。”

劉雙喜解嘲說:“區長不是外人。不要對人說就是了。”

劉雙喜的護兵範舍成提著一隻空筐跟了過來。楊東河一看,明白了八九分,便故意說:“翻譯官要看得起,我現在就把衣裳脫下來給你。太太來了,我得表示點心意吧。今天逢集,我去買點禮物。”

石原說:“你不要再麻煩,劉班長正要領我去買點土產,你光把衣服借給我就行,多謝多謝。”楊東河回屋脫長袍,招呼劉雙喜隨他進去。在屋內對劉雙喜說:“你給翻譯官送禮,算上我一份好不好,我也交交這個朋友。”劉雙喜拿著架子說:“他請假進城的事,要守秘密。攙和的人多了太顯眼。怕他不願意。”楊東河說:“那好辦,我出錢不出面。我叫鄉長宋明通隨後追去。你只管挑東西,由宋明通付錢。以後我再跟宋明通結賬。”

有人出錢,劉雙喜何樂不為,點點頭笑著走了。宋明通來報告給楊樹林的東西已準備齊。楊東河便告知他“如此如此”,宋明通一邊聽一邊罵娘,還是接受了任務。宋明通走後楊東河就找到朱強治,告訴他中午一過就到鄉公所去取東西。同時請他轉告楊樹林,劉雙喜正在集上給石原買禮物。為什麼送禮還不知道,請隊長詳查。朱強治回去就報告了楊樹林,還為楊東河添枝加葉說了些好話,說此人對隊長十分忠誠。

楊樹林估計石原要了東西也是往城裡送,就把跟蹤劉雙喜二人的任務交給了朱強治。

楊東河縮回屋裡再不出圍子門一步。天塌下來也沾不上嫌疑。

鄧智廣又來馬腰塢趕集,正在牲口市上轉,忽然看到有一幫人說說笑笑的走過來。趕集的老百姓都讓開了路。走在前邊的正是石原。小鄧心中奇怪,不是說石原從不趕集嗎?再一看今天的打扮更奇怪。他平時從不扒下日本軍裝,今天卻換了身新寶藍色長袍,札著古銅色搭包,一派中國買賣人打扮。腳上卻還是那雙破了的日本大皮鞋。他身旁跟著劉雙喜,劉雙喜身邊緊跟一個剿共班的小卒兒,名叫範舍成。

範舍成和鄧智廣是同村人,家中貧窮,鄧明三當偽區長時把他叫來當了跟班兒。鄧明三約劉雙喜打牌他伺候過牌局。鄧明三下臺,他覺得再給新區長跟班不夠義氣,找到劉雙喜求他賞碗飯。劉雙喜覺得這孩子還機靈,就收下他隨身伺候。

範舍成手提著個大籃子,跟在劉雙喜身後。劉雙喜邊走邊指著地攤上的東西問石原:“要這個不?”石原一點頭,劉雙喜就撿起來扔進筐裡。偽鄉長宋明通緊跟在後邊替他們付錢。石原不斷地點頭,劉雙喜不斷地撿東西,宋明通就不斷地付錢。鄧智廣有意迎著他們走去,想跟宋明通搭句話。宋明通看出他的意思,衝後邊咧了下嘴。鄧智廣才看到距離十來步遠,還尾隨著個憲兵工作隊翻譯的朱強治。鄧智廣看出他是在暗地跟蹤劉雙喜等,便不再跟宋明通找打招呼。宋明通眼睛朝村內一甩,揚頭走了過去。鄧智廣會意,馬上轉身走往南街。到了一家小飯鋪門前,看見門口地上還戳著“稅務代辦所”的牌子,就知道劉四爺還沒走,掀簾走了進去。

(劉四爺這牌子是他自己命名,自己樹的。平時放在小飯鋪案板底下。趕集時拿出來戳在門口,在飯鋪裡佔一張桌子,連喝酒代收稅。集一散收起牌子,就上僱主家去送錢。錢在自己身上從不過夜。這牌子是馬腰塢集專用。在別的集上他不掛牌,也不用任何名號。)

小鄧走近劉四爺的桌前,叫了聲“四大爺”!

劉四爺把手中端的酒杯往嘴裡一放發出“吱”的一聲響,又哈了口氣,笑笑說:“來了爺們兒?我正等著你呢!說吧,吃鍋盔還是吃麵條?”

鄧智廣說;“麵條不頂時候,還是鍋盔吧。”

“吃鍋盔我還得搭上盤黃瓜菜,你倒不傻!”劉四爺一邊往他的“吊山勾”裡裝煙,一邊衝跑堂的喊道:“爺們兒,來倆鍋盔,切四兩驢肉拌個黃瓜菜!”

等黃瓜菜來了,他又要了二兩酒,手扶著酒杯,小聲對鄧智廣說:“鍋盔帶回去,吃了黃瓜菜趕緊去報信兒。高麗棒子請了假明天進城。跟鄉里送果子(當地人稱花生為果子)的大車一塊走……”

鄧智廣狼吞虎嚥把幾塊驢肉填進肚子,揣起鍋盔,急忙趕回駐地,對尚武一五一十報告。尚武說:“送果子的車一般是四更天出門,晌午頭到東關。趕快給武工隊送信。你先休息,我跑一趟!”

武工隊駐地距敵工科有三里路,尚武趕到那裡,他們正睡晌覺的睡晌覺,擦槍的擦槍。尚武找到陸隊長,立即開緊急會議,決定趁石原進城之機,半路上把他除掉。現在就寫好佈告,石原一死馬上張貼。尚武的文化水平最高,推他來執筆。尚武極其興奮,稍作沉吟,就擬出了佈告:

查原日軍翻譯高麗浪人石原,認敵作父,為鬼作倀,燒殺搶掠,罪大惡極。四月十一日該犯在進城途中為我抓獲。對其罪行供認不諱。抗日政府依中國人民要求,判處死刑,驗明正身,當即執行!

警告偽軍政人員,認清形勢,棄舊圖新,立功贖罪,既往不咎;執迷不悟,死路一條。爾等所作所為,我軍皆有記錄。好事加紅點,壞事塗黑點。清算功過,區別對待。對頑固不化者,堅決嚴懲不貸!特別警告劉雙喜、楊樹林、楊東河等鐵桿漢奸。爾輩罪大惡極,只有黑點,尚無紅點。再不幡然悔改,石原就是你們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