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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五

那五問:“我看咱們登醉寢齋主的稿子也沒有什麼規矩呀,不就發一段給一塊錢嗎?”

副主筆笑了起來。對他說:“醉寢齋主好比馬連良,是唱出名的了,他只要登臺就不怕沒人捧場。您哪,好比票友,票友唱戲不能掙錢,而要花錢。租場子自己出錢,請場面自己出錢,請人配戲自己出錢,臨完還要請人吃飯、送票,人家才來捧場。演員唱戲為的是吃飯。票友唱戲是圖出名。圖找樂子!捧紅了自然也能下海,可先得自己花錢打下底兒來。”

那五又掏出100元,請陶芝給他開個名單,在宴賓樓請了一桌客。《鯉魚鏢》這才以“聽風樓主”的筆名登載出來。自這天起,有些朋友見面就叫他“作家”,祝賀他“一鳴驚人”,說是重振家聲大有把握了。那五嘴上謙虛,可心裡就像裝了四兩燒刀子[註釋1]暈乎乎熱騰騰,說話聲音也變了,走道腳下也輕了,覺得二百大洋花得不屈。儘管那張假畫露了馬腳,逼他又賣了套西服才填上坑。有這成名成家的路子鼓勁,竟沒挫了他的銳氣。

小說登到七八段上,情形有點不對了。不知是陶芝開的名單不全,怠慢了什麼人,還是有人故意為難。另外幾家小報上,出現了評論《鯉魚鏢》的文章。這些文章連挖苦帶罵。有說他偷的,有說他剽的,有說他“熱昏妄語,不知天高地厚”的。還有人查出來“聽風樓主者,某內務府堂官之後也。其祖上曾受恩於八卦門某拳師,故寫小說貶形意而捧八卦云云。”那五有點沉不住氣。他跑去找醉寢齋主,問他說:“您這稿子犯了點什麼忌諱吧?怎麼招來這麼多閒話呀?”齋主這本稿子本是花了10塊錢買的一位煙客的,自己並沒看過。就雙手抱拳說:“我說您一鳴驚人不是?這兒給您道喜哪!一有人挑眼您就快紅了。當初我專門花錢請人寫稿罵我呢!您想想,光登小說,你的名字不是三天才見一回報嗎?別人一評論,罵也好,捧也好,一篇文章中你這名字就得提好幾回,還怕眾人記不住?再說,天下之事,成破相輔,大凡有人罵的,相應就會有人捧,他們鬥氣兒,您坐收漁人之利,豈不大喜?”

那五聽了,覺得確有此理,又轉愁為樂。可沒樂了幾天,這天一進編輯部,馬森就遞過一封信來說:“五爺,這是您的信。咱們合作原本是好換好,您可千萬別連累我們哥倆。給我們留下《紫羅蘭》這塊地盤混粥喝吧!”

口氣這麼重,那五自然是看作玩笑。等開啟信封一看,他這才明白自己落在井口下,正往水深處墜呢。

這是一張宣紙八行朱欄,用濃墨行書寫道:

“聽風樓主那先生臺鑒。茲定於本月初六、午後三時,在大柵欄福壽境土膏店烹茶候教。如不光臨,謹防止戈。言出人隨,勿謂言之不預也!”署名是“武存忠”。

他問馬森:“這武存忠好耳熟,是幹什麼的?”

馬森沒說話,把一張小報扔給他。那上邊用紅墨水圈了一篇小文章:“武存忠年老體衰,力辭某縣長鏢師之聘!”下邊說武存忠乃形意門傳人,清末在善撲營當過拳勇,民國以後在天橋撂場子賣藝,七七事變後改行打草繩。近來有位縣長以重金禮聘他去當保鏢,他力辭不任。那五看完,馬森加了一句:“你聽說前些年有個俄國大力士在中山公園擺擂臺,誰要打敗他,他讓出十塊金牌這件事不?”

那五說:“不就是叫李存義扔下臺去,摔折一條腿的那回嗎?”

馬森說:“對了。武存忠是李存義的師哥!”

那五一聽,後脊樑都潮了。帶著哭聲說:“他見我一來勁,不得把我劈了嗎?”

馬森埋怨他說:“登小說就登小說不結了,你胡扯八卦形意的門戶之爭幹什麼?”

那五說:“老佛爺,我哪兒懂哪!那不是買來的稿本嗎?”

陶芝見他怪可憐,就安慰說:“你也別急,這路人多半倒講情面。你去了多磕頭少說話,他見你服了軟,也未必會怎麼樣。”

馬森說:“你可不能不去,你要不去他敢來把這客店拆了,到時候咱包賠不起!”

打這天起,那五三天之內沒吃過一頓整樁飯,沒睡過一宿踏實覺。

初六這天,偏又是大熱天,曬得樹葉發蔫馬路流油。他一步挪不了三寸地來到大柵欄。從錢市拐進一個巷子,見一家門口大白瓷電燈罩上寫著“福壽境土膏店”,就推門進去。迎門卻是個樓梯,陰暗、潮溼。他上了樓梯,這才看見兩邊都掛著白布門簾。掀開一個探探頭,就有個中年胖子搖著蒲扇攔門坐著:“您買菸?”

“我找個人,武存忠……”

“那邊雅座二號。”

那五又掀簾進了另一間屋。這屋是一長條房子,被兩排木隔柵隔著。每邊四個小門,門上懸著半截布簾,簾上印著號頭。他找到二號,輕輕問了聲:“武先生在嗎?”

裡邊沒有動靜。這時過來個女招待,手中託著擦得鋥亮的煙具,衝他努努嘴。那五感謝地點點頭,掀簾走了進去。屋子很小,只有一張煙榻一把椅子,但收拾的乾淨雅緻。榻上鋪著涼蓆枕蓆,牆上掛著字畫。一個穿白竹布褲褂,胸前留著長髯的老人仰面躺著,兩目微合,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那五輕聲說:“武先生,我遵照您的吩咐來了!”

老頭連眼皮都沒哆嗦一下。那五遲疑片刻又退了出去,站在門外不知如何是好。恰好那女招待又走了過來。那五掏出一元鈔票,往女招待圍裙的口袋裡一塞說:“武先生高睡了。您找個地方叫我歇歇腳,等他醒了叫我一聲。”

女招待笑笑,用手指指二號門,搖搖手,推那五一把,徑自走了。

那五第二次又進到二號房,一聲不響地站在榻前等武存忠睜眼。那五走了一路,早已熱了。偏這大煙館的規矩是既不許開窗戶,又不能安電扇的。他站在那兒只覺著臉上身上,汗珠像小蟲似的從上往下爬。心裡急得像有團火,卻又不敢露出焦急相。站了足有五分鐘,看老頭還沒有睜眼的意思,那五心一橫就在榻前跪下了。

“武先生,武大爺,武老太爺!我跟您認錯兒。我是個混蛋。什麼也不懂,信口雌黃。您大人不見小人怪,犯不上跟我這樣的人動肝火!我……”

老頭繃著繃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欠起身說:“起來起來,別這樣啊!”

“我這兒給您賠禮了!”那五就地磕了一個頭,這才起來。武老頭笑道:“看你寫得頭頭是道,還以為你是個練家子呢!”那五說:“我什麼也不是,馬勺上的蒼蠅混飯吃!”武老頭問道:“既是這樣,下筆以前也該打聽打聽,不能亂褒亂貶哪。”那五說:“哎喲我的大爺,跟您說實話吧,那小說也不是我編的,我是買的別人的。圖個虛名,沒想惹您生了這麼大氣!”

老頭哈哈笑了起來,那五一個勁服軟,他早消了火了,口氣和緩了一點說:“你坐,會抽菸嗎?”

那五坐下。武存忠問了他幾句閒話。打聽他家庭出身,聽說他是內務府堂官的後人,不由得嘆了口氣。

“說起來有緣,那年我往蒙古地去辦差,回來時帶了蒙古王爺送給你祖父的禮物。我到府上交接,你祖父還招待了我一頓酒飯。內院我當然見不著,就外院那排場勁我看了都眼暈哪!當時我就想,太過了,太過了!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照這麼揮金如土,是座金山也有掏空的日子。兒孫們不知謀生之難,將來落到哪一步呢?你現在就憑胡謅亂扯混日子?”

那五紅著臉點點頭。

武存忠說:“你還年輕,又識文斷字,學點生技還來得及。家有萬貫不如薄技在身。拉下臉面,放下架子,乾點什麼不行?憑勞動吃飯,站在哪兒也不比人低,比當無來優不強嗎?”

“是您哪!我爸爸死得早,沒人教訓我,多謝您教訓我。”

武存忠見那五雖然油腔滑調,倒也有幾分誠心感謝他的意思。就說:“我在先農壇壇根住,攢錢買了架機器打草繩子,你別處混不上了,上我這兒來,你又識字,我正少個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