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別,鳳姑娘,您這是打哪兒說起。我沒招您惹您,您怎麼找到我家裡來了?”
雲奶奶這時候趕到。直著眼看了一會兒,先把鳳魁拉起來,又把那五扶起來。把兩人都叫進屋,才問怎麼檔子事。那五說:“我差點沒死在外頭,好容易掙命奔回來,我知道是怎麼檔子事?”
鳳魁這才知道那五確是這一家的人,不是來抓她的,後悔嚇暈了頭,再也瞞不住自己身份了。這才說她租雲奶奶房住時隱瞞了真情。她從小賣給賈家,已經給他們掙下了兩所房子。現在外邊城圍得緊,裡邊傷兵鬧得兇,沒法演唱了,賈家又打算把她賣給石頭衚衕。樓下醉寢齋主暗暗給她送了信,她瞧冷子跑出來的。先在乾姐妹家藏著,後來自己上這兒找了房。說完她就給雲奶奶跪下磕頭說:“我都說了實話了。救我一命也在您,把我交給賈家圖個謝禮也在您!我不是沒有良心的人,您收下我,這世我報不了恩,來世結草銜環也報答您。”
雲奶奶嘆口氣,拉起鳳魁說:“我也是從小叫人賣了的。要想害你早就把你攆出去了。你一沒家裡人看你,二沒有親朋走動,孤身一人,聽見有人敲門就捂心口,天天買菜都不出門,叫我給你帶,我是沒長眼的?早覺著你有隱情了,只是看你天天偷著哭鼻子抹淚,咱娘倆又沒處長,我不便開口問就是了。我沒兒沒女,你就作我閨女吧。不修今世修來世,我不幹損德事!”
鳳魁痛痛快快的叫了聲:“媽!”娘倆摟著哭起來了。那五說:“你們認親歸認親。這鳳姑娘總這麼藏著也不是事,紙裡還能包住火嗎?”
雲奶奶說:“你看這局勢,說話不就改天換地了?那邊一進城,這些壞人藏還藏不及,還敢再找人?放壞?”
那五沿途過了解放軍幾道卡子,看到了陣勢。點頭說:“這話不假,那邊兵強馬壯,待人也和氣,是要改天換地的樣兒。”
雲奶奶問鳳魁和那五是怎麼認識的。鳳魁不肯說,雲奶奶生了氣:“你還認我這媽不認了?”
鳳魁說:“少爺就是聽過我的玩意兒。”雲奶奶說:“不對,那不至於一見面你就嚇得跪下!”
鳳魁無奈,只好遮遮掩掩地說了一下那五架秧子的經過。雲奶奶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什麼也不說,只是拿眼看看那五。那五在一邊又搓手,又跺腳,還輕輕的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說:
“我也叫人矇在鼓裡了不是?”
鳳魁也替那五開脫說:“這都是賈鳳樓的圈套,五少爺是不知細情的!”
雲奶奶朝門外作了個揖說:“那家老太爺您也睜眼瞅瞅。這大宅門裡老一代少一代淨幹些什麼事喲!”
鳳魁很講義氣,把她偷帶來的首飾叫那五拿出去變賣了,三口人湊合生活。又過了個把月,北京和平解放了。雲奶奶和鳳魁這才舒了口氣,可就是那五仍然愁眉不展的。鳳魁問他:
“有錢有勢的地痞惡棍怕八路,是怕鬥爭,怕共產。您愁個什麼勁呢?”
那五說:“你不出去,你也沒看佈告。按佈告上講,八路軍在城市不搞鄉下那一套。有錢的人倒未必發愁。可就是我沒轍呀!八路軍一來,沒有吃閒飯這一行了,看樣不勞動是不行了。”
鳳魁說:“您還年輕,學什麼不行?拉三輪,掏大糞,什麼不是人乾的?您讀書識字,總還不至於去掏大糞吧!”
“說的也是,我就擔心沒有人要我。”
十三
過了些天,段上的巡警來宣佈:凡是在北京的國民黨軍政人員,全算起義。在家眯著的可以到登記站報到。能分配工作的分配工作,要遣散的可以領兩袋白麵和一筆遣散費。那五在街上看看穿軍裝的八路和穿灰制服的幹部,待人都挺和氣,就把他從飛機場揀來當小褂穿的一件破軍裝叫雲奶奶洗了洗,套在棉襖外邊,坐車上南苑登記站去。登記站門口排了好長隊。老的、小的、瞎子、瘸子都有,個個穿著破軍裝。那五就在後邊也排上。好大工夫他才進了屋。屋裡一溜四個桌子,每個桌子後邊都坐著軍管會的人。那五看到最後一張桌是個十幾歲的小兵,就奔他去了。
“勞您駕,我報個到。”
“叫什麼名字?”
“那五。”
“哪個部門的?”
“南苑飛機場,我是國民黨空軍。”
“什麼職務?”
“教員!”
那小兵去到身後,從一大疊名冊中找出一本翻了一遍,放下這本換了一本,又翻了一陣。
“你是什麼教員?”
“唱戲的教員。”
“歸哪一科?”
“沒有科,票房的!”
這時另一個桌上有個40多歲的人就走了過來,上下看看那五說:“一個月多少餉?”
那五說:“管吃管住,一個月兩袋面。”
40多歲的人對那小兵說:“你甭翻了,國民黨軍隊沒這麼個編制!”又對那五說:“要有軍籍才算起義士兵。你不在冊。”
那五說:“那麼我歸誰管呢?也得有個地方給我兩袋面吧?”
40多歲的說:“你教什麼戲?”
“國劇!我唱老生。這麼唱:千歲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