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移動手指,想要再打幾句話,勸說遊霄,或者向遊霄道歉,然而螢幕上出現的只是毫無規律的字句排列,他的行動與他的想法無法同步,他的心亂到了極點,以至於他連正常的話都組織不起來。
最後,何覓把那些字全部刪除,輸入框裡又留下孤零零的躍動游標。他把自己的手握成拳頭,放在身邊,好像這樣就是鉗制住了自己,不再讓自己說出多餘的、自我意識過剩的、折磨遊霄的話。
如果他在簡訊裡對遊霄的承諾起到了作用,遊霄願意回國,普普通通地和自己家人團圓,那是再好不過的結局。
但遊霄沒有答應,那麼,何覓也只能夠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回到遊夫人身邊。
厚顏無恥地頂替遊霄的位置,陪遊家人過這個春節。
除夕夜當晚,遊先生、遊夫人和他一起吃了年夜飯,一起看了春晚,熬到時間晚了,遊先生抱著遊夫人回了房間,又叮囑他,明天早點起來,他們要回本家去探親。
探過親後,遊先生的春節假期就結束了,但遊夫人還沒完。她又帶著何覓去和姐妹們相聚,煞有其事地同她們介紹自己的養子。
回去後,何覓藉口有事要做,離開了遊家。
春節的喜氣仍然洋溢在城市裡,迎面而來的每個人都是笑容滿滿的,何覓卻格格不入,全然沒有欣喜。褪去了作為假面的笑容,他的臉上留下的只有迷茫。
他為了補償而留在遊夫人身邊,但他的罪卻彷彿贖不完一般,哪怕他盡可能地努力了,盡可能地讓遊夫人不要感到遺憾與傷心了,他心口的空洞卻沒有半絲要被填上的跡象。每時每刻,他都只感到空虛與痛苦。
不知不覺間,他走到了當初和遊霄同居的公寓,進了電梯,按下十八層的按鍵。
何覓有點兒遲鈍地想,他來這兒做什麼,一切早就過去了,然而拿出鑰匙串,那兒卻仍然掛著公寓門的鑰匙。他總是帶在身上。
太久沒人來了,鑰匙孔那兒都積著一層薄薄的灰,但何覓開啟門的動作沒有受到任何幹擾。鑰匙一轉,門咔噠一聲開了,他踏了進去,熟悉的一切進入視野。
何覓止住了動作,像被定住一樣,凝視眼前的東西。
塵封的記憶就如同門一樣被開啟,何覓回憶起他和遊霄在這裡發生過的所有事情。
剎那間,他眼中充滿了淚水,無法自制地發起抖來。他的脊背弓起,大口呼吸,洶湧的記憶沖撞得他理智全無,不管不顧。
少爺,少爺……
他手忙腳亂地找出手機,按出那一串倒背如流的數字,點選撥通放到耳邊。
在這一刻,世界上所有的東西對他來說都不再重要,他只想要尋求些許屬於遊霄的存在感。他忘記自己的忍耐,忘記自己的承諾,心急如焚地、熱淚盈眶地等待手機另一端大洋彼岸將會傳來的聲音。
幾秒鐘過後,機械的女聲響起:“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正在通話中。”
被拉黑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提示,他已經用曾經的那個手機號聽過無數次了。
何覓的手垂下來,手機掉在地上,兩隻手也扣在了一起,自我懲罰一般地抓撓著。
他在幹什麼,他又做了錯事……何覓無知無覺地咬破了嘴唇,又抓破了手背,一低頭就看見手背上雜亂紅腫的抓痕,與滲出的鮮紅的血。
他愣了許久,不可思議的是,在看到那血滴之後,他那雜亂的心竟然生出些許平靜。
這一天過後,何覓無法再欺騙自己了。
就如同戒煙的人往往只需要一根煙就能複發煙癮,何覓在那時候向遊霄撥出了電話,從此無法再維持之前既定的模式。
這個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個冬天都要冷,甚至比七歲時那個冬天更加可怕。何覓發了一次燒,燒退之後遊夫人心疼地給他又多買了幾件衣服,而何覓也不顧儀態是否好看,每天都把自己裹得裡三層外三層,活像一隻臃腫的企鵝。
然而即使防護得如此嚴密,即使他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呆在有暖氣的房子裡,那股寒意還是陰魂不散地糾纏著他。
他比過去更加頻繁地想起遊霄,想起遊霄從小到大的所有變化,想起遊霄對他露出過的各種表情。每一次的回憶,都像是他在冬夜裡點燃的火柴,帶給他一陣虛幻而簡短的溫暖,再讓他墜入更加無法忍受的寒冷之中。
那天之後他又有許多次的“情不自禁”,有時候他會在打完那串號碼後停手,有時候則是在撥出之後慌張結束通話。遊霄給他劃定了不要再來折磨自己的界線,而他正在向那條線危險而自私地靠近、企圖跨越。
何覓被分割成兩個部分,一個部分貪婪而無恥地渴望著遊霄的存在,另一個部分無力地制止著它,告訴它“不可以這樣做”。
他做了許多錯事,落得這個下場都是他咎由自取。事到如今,他沒有資格去打擾遊霄重新步入正軌的生活。
新學期開學後,何覓時常神思恍惚,有時候明明是去上課,回過神來,卻已經一節課都過去了,他挎著包,走在不知通往何處的路上。一般這種時候,他會改變自己的方向,去自習室看書,或者回到宿舍休息。然而不管做什麼,結果卻還是走神,他會在自習室待到關門,又或者睡到夜半驚醒,這個時候舍友們都已經胡鬧完一晚上熟睡了,只有他錯過了一切,變得異常清醒。
然後在這漆黑的夜裡,他無可避免地想起遊霄。
他用手抓撓自己,把手臂抓出一道又一道的傷痕,在被窩裡蜷縮成一團,張開嘴做無聲的呻吟。他不再像以前那樣精心注意自己的儀表,指甲也剪得不那麼勤,盡管只留個一兩毫米,指甲也能在這失控之下抓破自己的面板。簡單的疼痛不足以讓他停下,等到手指和手掌都摸到濕濡的液體了,他才能慢慢地平靜下來,重新陷入沉睡。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冷空氣似乎不甘心就這樣一走了之,在這個冬天的末尾,何覓迴游家的那一天,氣溫驟然下降,又落了一次雪。
何覓從公車上下來,步行到遊家門口。他又分了心,最近走神幾乎成了家常便飯,於是他沒有直接進門,而是繞著遊家的圍牆走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