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雪已經積起了薄薄的一層,腳步踩下去,就留下一個凹陷。何覓盯著地板,一步一步地走,想著今天要跟遊夫人做什麼來著,想不起來了,今天好冷,討厭下雪。幾朵雪花落到了他的睫毛上,於是他下意識想要動手掃掉,然而他戴著手套,手套裡的每根手指卻都是凍著的,只是想要動一動都僵得厲害。
這樣的感覺似曾相識,何覓卻一時想不起來。他雙眼一瞬不瞬,轉而看著自己的手套,手套摘掉,露出被凍紅的手指。
眼角餘光能看到的青磚白牆,忽然之間斷了,他走到了拐角處。
何覓頓時止住腳步,一時有些難以置信。他僵了片刻,微微轉頭看向那個牆角,再緩緩抬頭,看到二樓的那個窗戶。
七歲時的不少記憶,因為年歲久遠,何覓都記不清了。那一天他如何跨越半個城市來到遊家的,他同樣也忘了。
但他還能在模模糊糊的記憶中看到,他摔倒在地,凍僵了的手拍到被雨水打濕的地上,然後他很久都沒有動彈。
可能有那麼幾個瞬間,他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可能是一路走過來餓死的,可能是因為天氣太冷凍死的,也有可能是摔到地上的時候太疼,他被疼死了。
但他沒有死。
一雙幹淨而溫暖的手扶住他,絲毫不介意他雙手的泥濘骯髒,將他拉了起來。
從那時候開始,他的命就透過無形的線,系在了那雙手上。
而脫離了那雙手,脫離了那個人——
何覓有點兒絕望地意識到,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變好了。
天氣開始轉暖的時候,何覓重新打掃了那間公寓。他用的理由是,新找的兼職工作地點離公寓很近,想要週末過去住一住。他向來很少提要求,難得提一次,遊夫人當然滿口答應。
新的兼職給的錢比上一份要少一些,但好處是它的時間更靈活,晚上的時間都可以空出來。
何覓又報了一個英語補習班,每週三節課,都在晚上。他的英語一直很差,都到了大二下學期還沒有考過四級,輔導老師幫他從基礎補起,信心滿滿地承諾要補到他過六級。
夏天到時,何覓迴游家回得少了,原因是夏天太熱,來回在學校和兼職之間已經相當累人,迴游家的距離太遠了,他有些受不住。
遊夫人捨不得,說:“小覓,夏天還要打工也太累了,要不然你把兼職辭了吧,就當回家給我當保姆,我給你發工資。”
今年她要趁著遊霄暑假去那兒玩一個月,待在家裡的時間本來也不長。何覓笑著將這個話題帶過去了,只承諾至少每半個月會去見她一面,遊夫人也就沒糾纏。
學校,打工,補習班,何覓的生活被這三個地方的內容給充實得滿滿當當的了。每天上完課,他就搭車到打工的地方,工作完成後去補習班,磕磕巴巴地讀那些對他來說難以理解的單詞句子,有時候太累太晚了,他也就不回宿舍,直接去公寓,到公寓倒頭就睡。
然而即使如此忙碌,忙到他覺得自己都喘不過氣來了,他想起遊霄的次數卻還是那麼頻繁。
時不時地,何覓會想,自己現在都在幹什麼。
毫無疑問都是錯事,毫無疑問都是用心不純、居心不良。
但,就算意識到了這一點,就算無數次深刻地意識到這一點,他卻還是無法停止。他的不軌之心就好像頑固而無理的病毒,深入他的程式影響他的行為,且無法刪除。
每到這種時候,何覓都會抓住自己的手臂,默默掐緊,然後又因為意識到自己手臂裸露在外而松開。
之前掐出來的傷大多不深,但因為流過太多次血,也結過太多次疤,還是在他手臂上留下了不少痕跡。迴游家的時候,他倒是用長袖外套掩蓋過去了,因為遊家整個夏天都開著空調,所以他的長袖不算突兀。但天氣太熱,他在外只能穿短袖,在學校和在打工的店,都有人好奇地問過他手臂怎麼回事。
不能再在手臂上留下新的痕跡,所以何覓的目標轉移到了即使是夏天也能被蓋住的地方。他口袋裡放了一把小刀,當他為自己所做的事而感到難受時,他就會用它輕輕地在面板上劃一下,凝視著鮮血從裡面流出來,幹涸了,他再熟練地給自己清理傷口擦上藥。
公寓裡只有他一個人,所以他做這些無需再遮遮掩掩,久了,甚至還有些熟練。
細小的傷口一次次被創造出來,又一次次癒合,在不為人知的地方一次次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何覓上了大三,這個時候,學業繁忙又成了他新的理由,他迴游家的次數越發地少了。秋天過去了,又一個冬天到來了。
遊夫人因為換季又生了病,咳得厲害,何覓這才匆匆忙忙地趕迴游家。他在廚房和阿姨一起給遊夫人煎藥,又親手為她端上去,喂著她喝。生病時,人就是容易變得脆弱,遊夫人輕輕地嘆氣,說自己最近什麼都不順心。何覓垂著頭聽她抱怨,到最後,忽然起身抱住了她。
他有些顫抖,頭搭在遊夫人肩上,因為怕壓到她,並不用力。
“對不起……”何覓道歉,“對不起。”
“道什麼歉啊,我生病又不是你的錯。”遊夫人反而笑起來,“別忽然把錯攬到自己身上。”
她不知道何覓為什麼而道歉,但何覓自己心知肚明,他悲哀地閉上眼睛,用嘴型喃喃地念了最後的“對不起”。
寒假到來時,何覓登上了飛往a國的飛機。
他帶的東西不多,只有一個包,裡面裝了一兩件換洗的衣服,和大概夠吃一天的食物。在飛機上,他再次檢視早就查好的路線圖,不知怎麼的,他有點兒想掉眼淚,但他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