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扔了幾根菸給他們,瞅著巴雅爾吐著菸圈說:“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啊,不在水泡子邊上走,一輩子溼不了鞋。”巴雅爾緊跟著說:“已經在水泡子邊走了,你立著不動,溼不了鞋的。就像有的人,把頭縮在殼子裡,不圍著水泡子邊走,兩輩子也溼不了鞋啊。”額日敦巴日手過了頭頂,拍著巴掌:“你才有個殼子包著,長舌帽把腦瓜子包得不漏一點,小眼睛跑得比黃羊還快,一點虧都不吃。我這男人的乳房,只是個擺設,是個名號。”巴雅爾抬頭瞅著前面的礦石堆:“你咋說這樣的話?當官要為民做主呀。山一樣高的礦堆,風一吹黑乎乎的礦粉滿天飄,礦石堆四周200畝黑乎乎的一片,鬧不機密羊得了啥怪病,不是咳嗽不停,就是不明原因的掉了牙齒,不能吃草了,最後慢慢餓死了……接下的羔子不是大頭,就是小頭。有的是後腿連在一起分不開,咋走路啊。雙羔子啊,就更難見了。”
額日敦巴日接過話茬:“白天淨說黑話,你是吃虧的人嗎?你接的羔子沒有雙羔?到草場看看去,白花花的一片羔子。有多少羊掉了牙齒?有多少個在咳嗽?大頭的小頭的檢出來的數數有多少個?我可是頭一回聽說,你的羊牙齒掉的厲害,不能吃草了。讓畜牧站的人員去看看,有多少頭羊得了牙齒病?要是真得了病,我給你錢。”
我心裡有了底,笑著問巴雅爾:“真得了病,不賠你錢,嘎查長都不願意了,聽到了吧。他不是你說的那號人,把頭縮在殼子裡。要不咱們去看看,反正離你的草場也不遠。這叫理兒不辨不明,鼓不錘不響,讓我也去見見世面。”
巴雅爾說:“有這種可能,現在不得病,過幾年可不一定。羊不說話啊,真會說話了,能告訴我的。”轉身跳上了馬,屁股對著嘎查長。所問非所答地說了些跑題的話:“稻草人,攪合稀泥,腰桿兒不硬朗。把礦渣和廢水留給了草場,過不了幾年,就不用放羊了。喝西北風又填不飽肚子,吃礦渣腸胃沒那功能,消化不了。”邊說邊離開了。
嘎查長看著馬背上越來越小的影子說:“對這號人,當面放倒,不能讓他開口胡咧咧。”我上嘴唇抿著下嘴唇:“他話說的太難聽,草原上的什麼問題都能和礦山對上號,把礦山當搖錢樹了。選廠擴大生產能力,增加財政收入,是給旗長和蘇木長臉上貼金。你支援了礦山,也是支援了旗長和蘇木長的工作,這一點在本質上並不衝突,是雙贏的,你說對吧嘎查長。”
嘎查長點著頭:“他嘴上的功夫,和雪一樣。過了五月,雪蓋不了牛糞了。”。
我說:“礦山給牧民的太多了,反過來不一定是好事,巴雅爾不會領情的,認為是應該的。自己搬石頭打自己的腳,這又是何苦?回頭你做做牧民的工作,多磨磨嘴皮子,不要和驢推磨一樣,轉一百個圈也沒個結果。”
嘎查長捏著煙,遲遲沒點火:“不是我不想辦,滿都拉的話都不管事兒。我墊上了大羯子,賠上幾瓶酒,兄弟倆肉也吃了,酒也喝了,嘴一抹,打個飽嗝,還是不張口答應。橫豎兩條槓,咋放都是二。”
阿來夫能把賬算細了,巴雅爾是墊了話的。嘎查長說:“天下的帳,讓他算透了,別人是傻子?羊下羔子,羔子再下羔子,啥時候能撇清啊。沒個指導價,亂套了不是?總有一天,我要把他的蛋子割掉,洩一下他那嘴上的火力,要不,他會到處踢人的。 巴雅爾眼裡的秤,秤別人,不秤自己,過錯是別人的。阿來夫是一棵棋子,挪來挪去的。” 說完隨我去了礦山。
我兩眼茫然地問:“阿塔思是啥意思。”
他笑著說:“騸了的馬。”阿來夫是在面上跑的,巴雅爾是一個蝸牛,把身子縮在殼子裡。嘎查也好蘇木也罷,只要看到阿來夫的舉動,就能揣摩出是他又在搗鼓啥事來。慣壞了的臭脾氣,不知說啥好了。一把好牌,打得稀巴爛。不值錢的淚,再多也不能當鹽吃,當水喝。 他想錢,錢不想他。半路上碰到了巴雅爾,他抿著嘴瞅著嘎查長,眼毛比掃地的笤帚跑得快,聳著右肩說:“我是擼上衣服照著鏡子貼膏藥,貼在鏡子上,光著身子走了,沒拿到錢啊;你是照著鏡子擦屎屁,紙在鏡子上擦了兩下,夾著屎走人了。難怪有人說你是‘半血馬’(血統不純正的雜交馬),分不清裡外。”
“半血馬”這三個字一出口,嘎查長和瘋了一樣地說:“你的噸位重,你才是‘半血馬’!”
跟在他屁股後面的阿來夫,咧著嘴笑。嘎查長又說:“你大白天說夜裡的夢話,正話反說慣了,你夾著屎走人了,擦不到我身上。”
巴雅爾想到了“土律師”串店的地板,冬天暖氣一烤,會閃出一條大縫子,夏天潮溼的厲害,大縫子又對上了。熱脹冷縮這話不全對,應該是熱縮溼漲。瞅著一直咧著嘴的阿來夫:“不要老聽有些人的話,要用腦瓜子說話,用嘴巴琢磨事,少說話。做人要有尺寸,酒鬧多了,嘴巴往外吐,那叫嘔吐,不叫腹瀉。”
嘎查長聽不下去了,清楚說的是自己:“不回頭看身上的缺點,失敗是缺點的積累。碰得頭破血流是應該的,不碰你碰誰啊,碰牛碰馬還碰不上吶,牛頭碰到網圍欄上就縮回來了。”覺得還不夠解恨,又說,“你和誰是‘安達’啊,辦起事來全成了仇人,咋鬧的?”
巴雅爾氣圓了眼:“我拿你是‘安達’,你把我當啥了。 ”
額日敦巴日擺著手:“可別拿‘安達’說事了。你是蘑菇不開花,開了花毒死人。”
巴雅爾呲著牙:“白蘑開了花,有毒,你不吃死不了;讓你媳婦在後背上給你畫個眼,瞅著浩特和嘎查的人咋議論你,一點不臉紅?”
額日敦巴日抹著臉:“沒做壞事,憑啥臉紅?我倒想燙臉,可紅不起來啊;你往上抹把羊血,就算有良心了?站著說話不腰疼。”
阿來夫和牧場裡黃黃的一棵山大煙花,細細的腰上頂著一個搖搖晃晃的頭,坐不穩站不直。挨近額日敦巴日幾步說:“風乾肉哈拉海面,純純的綠色,是我最可口的。我請你。”
額日敦巴日咧著嘴,對巴雅爾說:“你會說話是胎裡帶的,是優勢。依我看,會說話會辦事,才是心口一直。我是一天上一當,噹噹不一樣啊。”
巴雅爾反問著:“不是你上當,是我掉進了你的圈套跑不出來。 ”說完又回過頭說起了阿來夫,“哈拉海上有刺兒,不戴手套扎手。你媳婦做的酸馬奶饅頭,一出鍋軟軟的,嘎查長的手不肯挪窩。磨蹭長了,羊耙子都硬了。”
額日敦巴日瞅著他說:“能硬起來,是真本事。有些人身邊躺著女人,硬是交不了‘公糧’。在家裡紅旗倒下了,在外面能飄起來嗎?幹那活兒,可不是嘴上的功夫,舌頭硬了有啥用?我的酒,我的肉,就少你來陪,舌頭硬了說不清話,那酒鬧不動了。”
巴雅爾說:“我的生活,完全靠自己。你幫了我?還是嘎查救濟了我? ”
阿來夫插嘴教訓起了嘎查長:“你是牧點長大的,外來戶鬧不機密也就罷了。放羊可不是悠閒溜達的。冬天冷得厲害,夏天雨淋太陽烤的。”
嘎查長說:“發羊財,就要遭羊罪。有天上掉餡餅的?太陽不烤,也是一臉黑。”
巴雅爾說:“嘎查的嘴大,到嘴裡的肉是一個味,不怕你跳得歡,明天會有人找你拉清單。牛羊見了你,會罵你的。”
額日敦巴日重複著巴雅爾說自己的話:“我看你也是男人的乳房,給嘴皮子的過過生日。不怕你現在跳得歡,隔幾天有人會找你拉清單。嘎查不會讓聽話的老喝粥,那也太不公平了。我這人做蜜不甜,做醋夠酸的。你敢死,我就敢埋。”
巴雅爾瞅著額日敦巴日那件新衣服:“人不是羊,剪掉毛和穿件新衣服不一樣。關鍵是內心要變,關鍵是牧民滿意了,哪個不是笑嘻嘻,沒人哭給你看的。”
額日敦巴日變了聲:“還嫌我腿腳不勤嗎?我累斷了腿,用血做成血腸,你含在嘴裡,兜裡還說沒錢。”
阿來夫插進了話:“不在草場裡蓋廠房了,礦石堆不飄粉塵,大卡車不壓草場了,礦山給錢也不接,那錢燙手啊。”
額日敦巴日指著前面的我,小聲說:“說給我聽有啥用?有尿,追上去找他。屬獺子的,在窩裡有尿兒,出了洞口,見人就往洞裡鑽。”隨後又大聲說,“你倆好的在一起,長了一個頭,也換不了血。 做夢存錢,沒有利息,瞅著電視裡開鍋的羊蠍子,照樣吃不飽。求人碰破了頭,也往裡擠,擦著血陪著笑;不用人的時候,走路跌破了臉,也要找個理由,說是礦山沒把路修平整,找礦山付藥費。要學銅壺,屁股燒紅了,嘴裡吹著口哨。哪像你,吃丁點大的虧,鼓動沒長腦瓜子的人,去瞎鬧騰。 ”
巴雅爾脖子上的青筋蹦得老高,急促地說:“‘毛爺爺’在礦山下崽兒,礦山憑啥拿我的錢,賺利息,我也鬧機密了,錢能下崽兒啊。”
他們的話,像無數根針兒,在屁股後面追趕著,我加快了腳步,朝辦公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