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來水管不住地開放,嘩嘩啦啦地,時時都有人在洗著什麼東西。
灶披間裡,縱在白天也很暗黑的,常常顯得有點寂寞。這時名字叫著陸祥的年青人,正伏在那小小的窗前一張破舊的桌上,口裡含著鉛筆頭,注視著一本紙張粗糙的練習簿,他在想一篇通訊的開始。通訊很難寫,他決不定應採取怎樣的方式,而且感想太多,似乎能運用的文字很少。他想了半天,還不知怎樣動筆,而石平最後叮嚀他的話,卻在他耳邊響著:
“記著,在開始五六天之後,你總得試著寫一篇通訊來,這便是你的工作報告。”
水聲繼續響著,陸祥的思想就越不能集中。他想到別的去了,他還聽到一些女人們的聲音,夾在嘩嘩的水聲裡,斷斷續續地。
“他媽的……總有一天……拉屎……犯罪……動不動就扣……一個月……幾塊錢……就他媽的扣完了……”這是那住在亭子間裡的女人的聲音,是一個害著肺癆病的人。陸祥剛搬來第一天晚上,便看清了那張蒼白的臉上,浮泛出興奮的紅色,說話聲音常常亢奮,處處都顯露出她大得不可忍耐的煩惱。她在鄰近的大房子做工,這天卻例外留在家裡,在這水管邊大聲地發牢騷。
“哈,”另外一個女人在冷笑,“氣什麼……不希奇……昨天……同興……小翠哭死了……懂得吧,吃豆腐……”
“他媽的……總有一天……”這聲音有點近乎嘶叫了。同時那水聲在急傾之中更噪耳地亂響。陸祥不覺有點躁起來,不曉得是水聲使得他這樣,還是那些窮苦的女人們的憤慨影響了他,只覺得思想像空中的細雨一樣,被這邊的風吹了過去,又被那邊的風捲了過來,於是紛紛四散地亂飄著,他覺得頭慢慢地膨脹了,齷齪的,慘苦的,許多聲音,不斷地**和慘叫,都集攏來,揉成一片,形成一種痛苦,在他的心上,大塊地壓了下來。他很難過擲了紙和筆,在小房子裡,大步地獨自來回踱著。
他是一個剛剛離開大學球場的二十一歲的年青人。為了一種自覺,一種信仰,在這明媚的正宜於郊遊的春日,來到這滬西區開始另一種生活,已一星期了。
太陽照不到這裡來。他看了看那藏在破藍布衫裡面的表,十點一刻了。他望了望窗外,灰色的牆堵住了視線,髒的弄堂裡,有小孩在哭。他在等一個人。他想著他不能給這人一個好的報告,他心裡有點難過。
水聲又響起來。他有點不耐了,但他卻不能離開這裡。一定的,他必須待著,這裡不是學校,不是自由處所。他撿起一本書坐在那破桌前,是石平送他的一本最近出版的小說。他只看了一頁,思想又移在這作者的身上了。他認識他才兩星期,一個多麼緊張和乾脆的年輕人,這全不合他的想象,因為在以前,他讀著他許多詩集和小說的時候,他愛他,他斷定這是一個熱情,浪漫,而沉鬱的詩人,可是當第一次見他的時候,第一個印象在心中湧上來,卻是“他只是我們最好的一個同志呀;他那麼堅強,誠懇,努力。”這信念加重了,他對他的尊敬,覺得和他在一塊兒做事,非常歡喜。可惜他們都太缺少時間了,沒有同他談的很多,於是又想起他再三說的話來。
“開始總是困難的,一切棘手的事都應在我們意料之中。我們要忍耐,堅強,努力,克服自己的意識,一切浪漫的意識,這不是有趣或好玩的事情呵!認清了再去忠實地,刻苦地做,這就決不會有那些失敗的情緒滋生。我們時時都要留心自己,我們最容易陷到錯誤裡去的……”
陸祥回想起這些話,自己開始真是困難的,這決不是有趣或好玩的事情,種種生活於他實在不習慣,尤其是工作困難,時時使他心裡難過。但是他卻沒有退縮,沒有灰心,他履行了石平的囑咐,沒有放鬆過自己。
他又去看那文章,先是一篇序,一篇對文藝發揮正確意見的文章。他想起石平過去的一些作品,他覺得時代給這人的影響很大,將這人拖到在文藝上也是更有希望的地位了。
時間過去了一段,是十一點了,樓梯邊有大團的煙飛了過來,一些碎木碎炭在小爐子裡爆烈地響著,窗戶上那個熟悉的指聲響了,他跑去開門,一個穿灰布長衫的人走進來,他們會意地望了一下,於是陸祥便說道:
“不行,今天我五點鐘便到約定的地方去等,到六點半還不見人來,我看見馬路上的人都幾乎沒有了,各處的工廠大約都關了門,我才走回來,還是沒有碰見他們的一個,他們都不願。”
“……”那人想了一下,便說道:“不,我們不能放棄,三星期裡面我們沒有再好的路線了。小鬍子很清楚的,他過去一段表現得很好,我們還是得抓牢他,不過他近來有點膽小,但這責任應該在我們身上。”
“是的,他怕,他說他忙得很;蔡包子也怕,他說他媽管住他。現在他們都躲起來,見不著面,一切就無從開始,我想不出好的辦法。”
“……”那人沉吟了一下,便說道:“還是去找他們,同他們切實地談一下,今天下午他們廠主太太做大壽,他們放半天假,你有空嗎?”
“可以抽出時間來,我擔心還是無結果。”
“不要這樣想,慢慢來,會有結果的。你知道,我們不能單靠一方面,還有許多你沒有看見的人,在做著同樣的事,你並不孤單,好好耐心地做事吧。將來事情做通了,就會忙得不亦樂乎,你才覺得一切都是有起色和希望的。”那人握了他一下手,又接著問道:
“怎麼樣了,這新的經驗給予了你一些什麼?”
“……”他正要說下去,那人卻趕快說道:
“不,我們以後再談吧,明天我這個時候再來。現在我還有事。好……”
他匆匆跑走了。
陸祥跟著他出了門,在一條冷僻的馬路上彳亍著。陽光太好了,可是天色卻為煤煙染得很汙濁,很黯淡。空地上堆滿了細碎的石沙,映出一些油畫上的顏色。有些地方稀稀疏疏生了一些綠草。遠處有柳絲在飄,然而他忽略了這些,他等待著那大自鳴鐘的報時。
!!!……十二點了,於是遠遠近近成千的汽笛嚎叫起來,大煙筒裡噴著濃黑的煙,鐵欄邊湧著那齷齪的人群,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急忙地跑回家去。這時,原來異常荒僻的馬路上,就塞滿了亂糟糟的人影。陸祥留心注視著,終於遇見了他要找的那個張阿寶。他們同走了一段路,他得到了他所欲得的一些訊息。這人極誠實,他從沒有一次讓他失望過,而且他說得很詳細很清楚。在轉彎的地方他們分手了。分手的時候,張阿寶忽然說道:
“朋友,晚上得空到我家裡來談談,我的兒子女兒一定喜歡你的,我住在二弄五十八號後樓。”
“好,我一定來。”他出乎意外地歡喜了。
他隨著短衣的人群回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