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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堡之行

我1988年春天接到漢堡的請柬。“中國月”將在秋天舉行。

在文學交流活動中,聯邦德國的朋友是好夥伴。不僅熱心積極,而且深入踏實。近幾年外國翻譯中國作品,以聯邦德國數量最多,質量最好。駐北京的德國外交官員,在促進兩國的文學交流方面,也作了許多有益的工作。前任大使維克得先生和現任大使賈培德先生本身就是名作家和文化人。兩任文化參贊,也都熱愛中國文化。愉快的合作,使我們成了朋友。由於他們的介紹,很久以業我就想到聯邦德國看看,接到邀請真是喜出望外。

一切準備都很順利,臨行前卻發生了點小麻煩——幾位同行者一哄而起選我當了臨時領隊。這是個受氣捱罵兼辛苦一舉三得的差使。此行作家五人,有三位是女將,古人云“一個女人三面鑼,三個女人一臺戲”,三位都是名角,京海兩派俱全!我想,這出戏夠聽一陣的。

9月26日清晨從北京出發,經莫斯科轉機到東柏林。看來我估計過分了,幾位女作家合作得意外好。張潔女士有在飛機上睡覺好習慣。一人佔了一排座位,從亞洲一覺睡到歐洲。安憶只顧埋頭看書,從不給人添麻煩。乃珊女士也很文靜,從北京到莫斯科僅僅和我說了三句話,起飛前問了一句:“飛機上有飯吃沒有?”飯後問一句:“還給什麼吃的不給?”快至莫斯科時又問了句:“莫斯科有什麼好吃的東西賣嗎?”莫斯科實在沒什麼好吃的東西賣。不過和我去年來時相比,也有很大變化。原來空曠的候機室,現在劃出一半開了外幣商店。逛商店時碰見了面人湯和哥德學院在北京的負責人阿克曼,才知道同機上的中國旅客大部是去參加“中國月”的藝術家。阿克曼翻譯張潔的《沉重的翅膀》得過最佳翻譯獎,是熟朋友。他正和一位女士邊走邊談。女士高鼻深目,嫋娜苗條,會說中文,略帶西文西方口音。我覺得面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正猜想她是德國使館的朋友還是德國記者、專家,恰好有位中國藝術家走來和她說話:“喂,阿衣杜拉,你好!”才認出這是著名的新疆舞蹈明星,我只在電視上見過。

換機後又飛了幾小時,到了東柏林。東柏林機場別來無恙,依舊是窄狹的過境通道,漫長的排隊人群。但手續辦得似乎比我上次來時要快些。我自以為熟悉路徑,過了邊檢就徑直走出機場。正在尋找同伴,一位機場管理人員追過來向我作了個手式,說了一串話,然後又作了個手式。態度很急切。話沒聽懂,可兩個手式都看明白了。前一個手式是叫我別再往前走了,後一個是命令我跟他回去。我隨他回到邊檢出口處,他又往相反方向一指,我依他的指點走出另一道門。這才看見同來的人和漢堡德中論壇來迎接的朋友正向門口翹首張望。我一出現,迎頭一陣鬨笑,隨之女同胞們的批評就雨點般灑來了。“叫你作我們領隊,你先把自個兒丟了,這叫怎麼回事?”“你的簽證是經過國際走廊的,為什麼要非法入境,闖入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去了?”我又認罪又道歉,在嘲笑聲中進入長途汽車。

藝術家們仍與我們同車,沿著東西走廊急駛。路側有鐵絲標誌出走廊的邊界。界外是民主德國秀麗的森林和丘陵。白、藍、淺紫、淡黃的各色野花,無視人間禁忌,按它自己的意願,開遍邊線內外的東西兩邊。恰是“一路秋山紅葉,老莆黃花,頗不寂寞”。中途有個休息點,設有酒吧、超級市場和商店。車子停下來休息。這裡仍屬民主德國領土,但地處走廊界內,一律使用外匯。轉眼間阿克曼已從超級市場抱著幾條香菸出來,告訴我說,這個免稅區,許多東西比別處便宜,要買快買。逛過超級市場大家到酒吧吃點心。酒吧格局與民德鄉間所見類似,但酒的品種豐富得多。諸如人頭馬、拿破崙、蘇格蘭威士忌,德市場很難見到,此處應有盡有。吃過飯看錶,從北京出發已經走了二十幾個小時,北京此刻早已入睡,這裡太陽還沒有落下。

重新上路後,人們前仰後合地睡了過去。迷迷糊糊中聽到一聲哨響,車子停下,到達邊境了。我們社會主義國家階級鬥爭警惕性是高的。在民德邊檢站用去時間較長。人們先下來排好隊,邊防軍拿著護照照片一一查對人臉。然後車上車下,裡裡外外仔細看。認真負責精神令人起敬。過關後開出幾百米,到了聯邦德國一邊。車子又停下,一位軍官上來,先說句笑話,把車上懂德語的人全逗笑了,然後一手持護照,一手點人數,人數點完,對車看也不看,把手一揚:“OK!”連告別帶玩笑,互相說了幾句客氣話,嘻嘻哈哈地就入了境。大家頓時感到一陣輕鬆,精神振作了許多。

進入聯邦德國,路燈驟然增多,車窗外亮如白晝。遙望遠方城市,則如一片燈海。當車子陷入這五光十色的燈海時,就進了漢堡。到亞細亞餐館門前,與藝術家分手,藝術家們繼續前進。我們隨論壇的朋友進了餐館。

論壇來接我們的朋友有兩人。男士叫萊諾·奧斯特,女士叫古德龍。我進入老年邊緣後,最明顯的老態是記不住人名。這兩位名字卻一下就記住了。因為男士長得非常像恩格斯,一打聽,他真的是革命導師恩格斯的後人。女士的名字和我民德的一位朋友的中國名字相同。我們去民德訪問時,民德作協的舒曼夫人和我們相處得很有感情,她請劉紹棠給她起了箇中國名字,劉就給她起了“古德龍”。紹棠說,德國話管好叫“古德”,這名字的意思就是“一條好龍”。沒想到德國原來就有這樣的名字。眼下這位好龍,是漢堡大學學中文的姑娘,說一口不錯的漢語,也像中國姑娘那麼靦腆。她把我們領進餐館,那裡已有一群朋友和一桌好菜在等著我們。我們吃過早飯從北京出發,經過了一天一夜再加小半天的奔波,到漢堡居然沒耽誤當天的晚飯,這個帳我怎麼也算不明白。按我的表計算,到旅館去休息時,離家已經快四十八小時了。

這是歐洲常見的那種家庭旅館。在阿爾斯特湖邊,一幢四層公寓樓,每層兩套房間,每套是一戶人家,每家就是一個旅館。我們幾個人分住在三家,也就是三個不同的旅館。誰住哪裡自由選擇。女作家們住了二樓,我就選了三樓。匆匆洗過澡,幾乎沒爬上床就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是漢堡時間9月27日上午。按北京時間則是第三天中午了。

午前沒事,我們就沿著阿爾斯特湖畔散步。湖的一面通海,其餘三面全是綠地,樹林和花壇。有長椅、咖啡廳和遊船碼頭。綠地後邊,隔一條寬馬路,散落著一幢幢花園宅院,多半是外國領事館和文化機構,中國領事館也設在此。再走過去就是商業區了。這裡很少美國、東京式的摩天高樓。多半是三四層建築,但極講求造型和綠化。儲存和重建的古建築甚多。漢堡在德國不僅是大城,而且是個古城。中世紀時已作為商業聯盟中心的漢莎城聞名於世。1686年,漢莎人在內河入海口修了道堤壩,造成了阿爾特斯湖,一下使這小城長出了翅膀。交通方便了,環境優美了,貿易發達了,人口增加了。1903年成為德國第一個超過百萬人口的城市。此後每年平均增加一萬人。目前有180多萬人口,13%的失業率。同時又有大量的外籍工人。因為有些活兒德國人自己不願幹,也有些活兒用外籍工比用德國自己人便宜,失業的人可以領到頗豐厚的救濟金,看不到衣衫襤褸、生活拮据的景象。

中午在亞洲飯店,漢堡市政府官員正式宴請中國作家代表團。德方出席的有政府文化官員和德中論壇的朋友。除奧斯特和古德龍外,又見到了北德電視臺的福格先生和著名漢學家漢姆斯先生。這幾位都是熱心德中友好工作的實幹家。飯前交談一會兒,就把我們的活動日程安排妥當了。

晚飯前去參加中國領事館的歡迎會。所有參加中國月的中國人全來了。在國外,回到領事館就像回了家,大家免去外交禮儀,全部放鬆。說說笑笑,百無禁忌。領事館女同志捲起袖子下廚房給大家作了一頓地道家常便飯,有人說是出國後頭一頓吃飽。藝術家們還表演了節目。被我誤認作德國人的阿依杜拉也唱了新疆歌。

散會後時間尚早,一位在漢堡留學的女同胞熱情地領我們去看夜漢堡。我們走了不少地方。歌劇院,夜總會,遊覽地,商業街,燈紅酒綠,火樹銀花。真個是不夜之城。後來走到一個所在,名叫“聖保羅街”,當街豎著影壁似的三塊交錯的木障,遮住了遊人視線。聽說過漢堡有個聖保羅教堂,是幾個世紀前的著名建築,我想必是到了這個聖地,用一道籬障把天堂與凡世隔離開也合邏輯。便請女同胞帶路,她笑笑說:“此地禁止女性參觀。你們男士自己去欣賞吧。只是多加小心,別起邪念。”我想天堂聖地,怎會引起邪念呢?便和彥周順木障走進去,哇呀!果然是個奇異的世界。不像是天堂。很值得一看。看過後未必產生邪念。反會引起思考,有助於全面瞭解另一個世界。

街兩旁巨大的玻璃櫥窗中陳列的是活人。展示著上帝把我們創造出來時的原始模樣!

九月二十八日,上午參觀海港。

漢堡海港僅次於鹿特丹,是世界第二大港。從1888年開闢為自由港,已有百年曆史。沿海數百米長的高層倉庫,紅磚灰瓦,水痕斑剝,仍是百年前舊建築,連視窗懸著的人力起重灌置,也是百年古物。庫房實際建在水中,前門面臨大海,背對石堤巖岸,用它自身在海堤之間隔出一條水道來,與內河相接。前門從海船上卸貨入庫,後門從庫中提貨裝小船內運,甚為方便。現在每年吞吐5500萬噸散貨1800萬個集裝箱,靠這些古老裝置當然是不行了。但他們建設新裝置時,仍把舊的保留了下來。一部分繼續使用,一部分建成海港展覽館供人參觀遊覽。在近處停了一條客船改成的餐廳和數只供遊覽用的遊艇。稍遠處的岸邊,有幾處小啤酒館和窄狹的小巷,巷內都是破舊擁擠的二三層住宅。陪同的奧斯特先生說,那也是歷史遺蹟。小巷是當年的工人居住區,啤酒館就是為他們開設的。19世紀時,碼頭上還沒有固定的勞動組織,工人要找活幹,每天黎明時就到這些小啤酒館來,等招工頭僱用。晚上下了工,拖著疲勞的身軀再到這裡來,用酒來安撫身心苦痛。馬克思當年見到的就是這種情況。1910年,這裡才出現同業勞工市場,此後也才有固定工。倉庫底層一排像淋浴室用的小木箱就是固定工人唯一的生產設施,存放工具的木箱。工具卻要自己準備好帶來。好在那些工具十分簡單,我們在展覽館看到了,無非是繩子,帶木把的鐵鉤和尖頭空腹的探子。這些工具和我小時在天津碼頭看到的一模一樣。證明兩國的碼關工人有同樣的痛苦歷史和創造智慧。

這個碼頭展覽館不設特備的展廳或櫃櫥,也沒有攔人的繩子或柵欄,一切保持自然面貌,碼好的貨垛,散了的麻包,磅秤上還有稱了一半的貨物。有一大批茶葉筒上,打著“中國”字樣,挨近它放著古巴的菸草、南美的咖啡。茶箱對面窗前,擺著一列長桌,桌上放了十幾個鐵罐,又一條線擺了十幾個帶蓋的小鐵杯,一位穿舊式外衣的人,像藥劑師似地從不同的鐵罐裡各取出一撮茶葉,按不同的比例,配成數份。分別放不同的鐵杯內。旁邊電爐煮著一壺開水,衝入一個個鐵杯,悶一會兒、拿起頭一杯,晃一晃,看看,嗅嗅,啜一口含著,微閉雙眼沉思片刻,回身吐進鐵筒裡。往紙上記幾個字。然後再順序嘗第二杯、第三杯……嘗時專心貫注,吐時嘰嘰有聲。許多中學生圍在四周,用虔誠驚異的眼睛看著,有的還記筆記。陪同的朋友告訴我們,這是在表演品嚐評定茶葉。茶葉進口後,用這樣的方法來評定品級和制定價錢。問我中國是否也用這種辦法?據說這種品嚐方法是和茶葉一塊從中國傳來的。我說或許是這樣,但你們中為洋用,已經改造成德國的東西了。在中國品茶,很少用鐵器。甚至連煮水也儘量用陶器。多半是沖茶,很少煮茶。先把十幾種不同的茶葉沖泡好,把茶汁倒入蓋碗,不留一片茶葉,排成一溜。然後再把品嚐員請進室內,一一品評。每嘗完一杯,漱一漱口,立即報出這杯茶的產地、價格、適銷地區……我剛說到這裡,他們就驚叫起來。一個朋友作個手勢請大家安靜,追問還有什麼不同,我說還有就是中國品茶員吐茶時發不出那麼好聽的吱吱聲。

說著我們上了遊艇,駛離碼頭,開往出海口。一路上看的是集裝箱連成的城牆、加輪船組成的城市和吊車結成的山巒。也見到一艘中國船,名“香海號”。最大的一艘船是美國航空母艦。海水澄藍清澈,沒見到泡沫塑膠,啤酒空罐之類我們水面上常見的東西。不知是否被收廢品的全撈走了。船駛出好遠,看到了那個有名的大堤,伸展在海水中,就是它把海水隔成兩片,隔出一個阿爾斯特湖來。

晚上開始演講會,會分幾天進行,我們幾個人輪流參加,今天中方參加的是魯彥周、張潔和程乃珊。沒我的事,就一個人上街瞎逛。詩人徐志摩說過,遊山不能有伴,尤其不要有女伴。如把“爬山”改為“逛街”就是絕對真理了。山路只有一條,有個女伴無非爬得慢些,看的山總還是一個。逛街則不然。女士們只對時裝和甜食感興趣,可謂長觀不煩,百看不厭。而我偏與這兩樣東西皆無緣。一起去時只陪著走路,她們進商店我就站在門外看行人。一個人逛街就可以去自己喜歡的店。這晚上我就逛了舊貨店、古董店。還獨自進酒吧喝了地道德國啤酒。並且往角子老虎嘴裡白扔了幾個硬幣,這才心滿意足回旅館。

這時開座談會的人也回來了。只見張潔女士滿面殺氣,怒目圓睜,如一陣旋風般衝了進來。我一看就知道事情不妙,悄聲問魯彥周出了什麼事?他指指張潔說:“跟阿克曼吵起來了。”

“為什麼?”

“回答問題時,阿嫌張態度不冷靜,張叫他少掄指揮棒……”

往下我就不打聽了。張和阿是合作伙伴。阿因譯張的書在德國得了最佳翻譯獎,張因阿的翻譯《沉重的翅膀》飛遍了歐洲。兩人友情很篤。愛吵就吵,吵完又好。不必替他們操這份閒心。而且張潔存不住話,不必去問,明天她自己會憋不住找我來談。想到此就徑自回去洗澡睡覺。

二十九日是我參加漢堡中國月的主要活動日,發表演講和參加座談會。不過正式活動在晚上,白天還有許多時間去參觀遊覽。女士們一早就倡議去逛商店。這是件比正式活動更辛苦,又決不能請假的任務,因為女作家們雖然遊興高,但從不記路。又只有一個翻譯,於是便以隨從兼領隊的身份恭陪前往。

張潔是老漢堡,儘管不認路,但知道商業區的方位。她提議去車站前的一個商業中心。那確是一個好去處。許多巨大的高層商店,被一個個用噴水池或雕塑裝飾起來的街心公園隔成陣列,又用種滿花木放有長椅的寬闊人行道連成一片。沿街看過去,鞋帽時裝,首飾珠寶,古董文物,壁畫地毯,廚房裝置,菸酒糖茶,獵槍漁網,汽艇摩托,花鳥魚蟲,貓窩狗舍……似乎除了核武器,凡人類生活中可能用到的東西,全替您想到了,全替您備齊了。為您提供了一切方便。就剩下一件事留給您自己辦,就是看看您的錢包是否也方便?慚愧的是不用看我就知道自己的錢包不那麼方便,於是就自動放棄領隊職責,悄悄退到眾人身後改任跟班。

張潔和乃珊家庭觀念強,率先衝進了超級市場。張潔拖過一輛車來沿貨架往車裡挑廚房用具,挑了不少,不過多是白潔布、餐巾之類小件,並沒挑冷庫、洗碗機和電灶。乃珊以挑食品為主,一邊挑一邊評論:“的個末子好乞咧!”也買了一大包。從這裡出來她們就拐進了服裝店。我知道這一進去半小時之內是不會出來的了,便拉魯彥週一把,坐到街心公園長椅上去休息。閒看來往遊人與街景。歐洲的繁華區有個特色,不像亞洲國家繁華區如香港、東京那麼擁擠,也不像紐約那樣喧囂。即使商業中心,人流也疏疏落落,井然有序。漢堡這一點尤其顯著。至於商店建築,櫥窗設計,貨物品種,招徠方法,西方國家實際上都大同小異。男人而又心粗如我者,往往只見大同,少見小異。只有同等商品,價格相差太多時才能發現。而且只限於香菸、啤酒之類。這天我觀察的結果是,德國的啤酒實在又便宜又好。其它一切都比香港價高。還有,漢堡街頭遊人比起巴黎紐約,有色人種似乎少得多。有一些阿拉伯人。但這裡的阿拉伯人與巴黎的又有不同。這裡以勞動者居多,不像香榭麗榭大街上隨時會碰到乘賓士車、戴鑽石戒、偕女伴、帶僕人的石油大亨。

女士們終於出來了,每人手中都舉著把彩色繽紛的摺疊傘,熱情地告訴我說,有個店處理雨傘,非常便宜,勸我快去買一把。我拿過來看看,見有“臺灣製造”字樣,便打消了買的念頭。並理直氣壯地說。“臺灣也是中國,何苦大老遠到德國來買中國貨呢?”從這裡又轉到鞋店,我終於看到一件想買的東西了。袋鼠牌旅遊鞋,樣式不錯,價錢也還便宜,毫不猶豫買了一雙,正想向她們展示,一細看,上連赫然也印著“臺灣製造”字樣。就蔫不溜地放進提包。儘管為我們同胞的經濟成就而高興,但這鞋我決不給同伴們看了。女作家儘管寫起文章來風格各異,口頭創作卻全是辛辣嘲諷派,不必給她們增加新的素材。

回旅館休息了一會兒,將近中午,福格先生和奧斯特先生到來,要陪我們去參觀北德電視臺。福格先生是該電視臺的東方部主任,又是德中論壇的委員,以雙重主人身份歡迎我們去,並請我們在那裡用午餐。我們當然樂於前往。

參觀電視臺得到的印象是環境安靜優美。工作井然有序,人少機器多。電視臺的領導人對促進德中友誼非常熱心,每有中國客人來,必定熱心接待。王蒙、鮑昌、張抗抗等中國作家都來這裡作過客。在客廳喝咖啡時主人就放了王蒙在漢堡活動的記錄片和其它介紹中國的片子作招待。東方部的重點就是介紹中國。它們不僅向德國人介紹中國,而且也製作和提供中國需要的節目。在中國收視率很高的英語學習節目“跟我學”,就是他們專為中國人制作的。

飯後時間尚早,福格和奧斯特便約我和張潔去阿爾斯特湖邊的水上俱樂部喝咖啡。這裡傍花近水,清靜明快。我們就坐在那裡漫論有關德中友好的話題。這次談話的內容我已記不清楚,但由此引起我的一些聯想,我想到了甲乙兩位先生。甲是本土出生的歐洲人,漢文不錯,翻譯和出版過一些中國書籍,作過不少促進中外文化交流的工作;乙是位中國血統的歐洲國人。外文不錯,對促進中外文化交流也作出不少貢獻。兩位的愛好也差不多,都愛在外國人面前以中國文學專家自居,在中國人面前以外國通自詡。甲先生願在外國人面前表示自己在中國方面路子廣;乙先生愛在中國人面前表現自己在外國吃得開。這兩位先生在國際華文文學的圈子中都有些名氣,都交下了朋友,也都招引出點微詞。無非牽扯到兩個方面,一是作為外方有關部門邀請中國作家的中間人和顧問,他們過多地堅持了個人的觀點和作法;二是對於中國文學故作權威狀。對這一類事我一向持豁達態度。人無完人,金無足赤。為人處世,各有各的章法,各有各的信條,中西兩方屬於兩個世界,不必用自己尺度去衡量別人,只要作的事總體上有益於中外友好,就是朋友。其它何必苛求?至於個人間關係,感情相投就多來往些,秉性各異就保持點距離。不宜採取“不是朋友就是敵人”的方針。值得注意倒是我們個別同志應該自尊自重些。中國作家窮,能掏錢自費出國旅行的人不多。有人出錢邀請,欣然接受,這很自然,無可指責。但為了達到這目的向促成者賠笑臉,套交情;為了不負主人盛情,專找人家愛聽的話說,就未免有點那個。國際間交往,講的是求同存異、互敬互諒,不能在原則上作交易。當然,本來就持有不同政見者和打著文化交流幌子、甚至冒充某種特殊身份招搖撞騙者除外。因為那是另一範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