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三十二章 哀絃音絕

瑩瑩的心思幾乎全都長在了思齊的身上,心裡只一個心思,且不管以後,總得把她養活了才好。廖光輝最近又跟幾個街痞子混到了一塊兒,幾個人不是約合著打麻將,就是上市裡澡堂泡桑拿,原本好好的生意也不正經幹了。瑩瑩知道來日不長了,竟也不氣也不惱,有時候就陰陽著臉問他:“——又找你小曼姐去了?”廖光輝就晃浪著二郎腿衝她說道:“噯!——你管不著!”瑩瑩知道對他這種蠻人不能硬對著幹,飯還是得要吃,夫妻還是要做的;有時候她也還是想,就這樣抱著孩子出去了,浪跡天涯海角去了,能活下來不!假如她就這樣真的去了,也就永遠的都不會再回頭,甚至連孟劉窯都不會再回去了,她沒臉回去,也沒臉見人。

但是,一想到她就這樣決絕的甩下了奶奶、爸爸和曾經的一切過往而遠走高飛,她的心裡又充滿了深深的愧疚,尤其是聯想到自己眼下的困境,她更是覺得對不起他們一直以來的養育之恩,尤其是奶奶的年紀已經這麼大了。

心裡想著什麼就來什麼。一天,愛玲姐來了,兩眼通紅,似曾哭過,原來奶奶死了。

瑩瑩的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心底愈加地內疚負愧。當著愛玲姐的面,瑩瑩好聲地跟廖光輝商量,讓他媽來吧。愛玲姐插話道,你們兩個都走吧?瑩瑩就斷然接道,他不回去,——孩子這麼小,我也沒法往家帶!給家裡打電話,他媽一半天就過來了。其實瑩瑩心裡的主意是,她還沒有結婚就生了孩子,況且目前看,她跟廖光輝也是不可能有什麼結局的,所以她是一百個不能夠帶著孩子,帶著廖光輝回老家去丟人的,雖然她在老家也確實沒有什麼顏面可存。廖光輝倒沒有勉強什麼,但是臉色不難看也不好看,或許是當著愛玲姐的面;幸好孩子剛剛加了點輔食,但是若是要她扔下她兩天不管不問,她還是一百個不忍心不放心。臨走時,千交代萬交廖光輝一定要好好看著孩子,去買一袋好些的奶粉,記得早上燉點雞蛋羹跟她吃了。

老遠地還未進村子,就聽見莊子裡不時地傳來一陣陣連綿的嗩吶聲,瑩瑩更是不知該如何抒發自己的悲慟了,她不會哭喪,就眼淚一直掉著走進了棺屋,好多人都在打量她,議論著。棺屋裡劉大柱、李金鳳、紅蘭、淮北,還有大姑、三姑都圍著對著正當門的一張板床上擺放著奶奶的遺體跪趴著,她們都扯大了,扯長了一聲一聲地——是那種唱哭,須得這樣的場合經的多了才會。瑩瑩不會,就只“奶奶”呀,“奶奶”呀地喊著,眼淚一直往下掉個不停。待一陣哭罷,二姑才抹了抹眼淚貼合著瑩瑩說道:“你奶奶老想你,說你一個年咋都不回來,老擔心你在外面過得好不……”瑩瑩聽到這裡眼淚更是順珠簾往下落。“俺奶最疼的就是她!……一個過年都不回來,也不知道在外面混得有多好!”淮北的臉色猙獰古怪,連呲帶挖的說道。這邊瑩瑩聽了,她本來就是抬不起頭來見人的,到這裡她想硬氣一點,可是一想到自己眼下的境遇,望著自己這一身寒酸的打扮,自己都敗氣。來的時候,竟然都找不到一件像樣的衣服,最後還是穿上了前兩年的那件寶藍色的褂子,雖說人瘦了許多,然而**脹得厲害,竟也都扣不嚴門兒,站著坐著總拿扭著,此刻聽了淮北的話更是隻低了頭,死活不搭理,他說的沒錯,錯的是她,混成這個樣子。不怪一進莊子人家都打量她,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她經歷過的那些事,在茶餘飯後,在人群扎堆的時候,大概是沒有可能會有一件落下的,即使有些個別之處不能夠知悉的,也一定會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中給腦補完整。李金鳳的臉似乎沒有什麼表情,但是她那一副事實勝於雄辯的氣息了倒已經蔓延表了態。幾個姑姑還都是向著瑩瑩的,都漠然地迴避著,裝作不理會,只是偶爾目光憐憫地望望瑩瑩,然也犯忌諱,不便開口詢問;因為也明白,她們兄弟劉大柱到老了,也指望不上淮北,就這麼一個瑩瑩,或許能經常到跟前看一眼,——卻是絕沒有想到瑩瑩會有那樣一個決絕的打算。

二姑起身撩開了奶奶臉上的面紙,瑩瑩就望見了奶奶那狀如枯槁的遺容,不由地感到心驚膽戰。突然,瑩瑩就發現了奶奶脖子上一條深褐色的印記,當時一時心裡害怕沒有吱聲。待蓋上以後,瑩瑩忍不住還是悄悄問了一聲旁邊的小姑:“小姑,我怎麼看到奶奶的脖子上有一條印記?”誰知小姑聽了忙用胳膊肘子搗搗她,忙遞給她一個眼神示意,接著就“娘呀”“娘呀”地長哭了下來,眾人也都跟著哭起喪來。

一個小間隙,二姑拽了拽瑩瑩的衣襟,兩人就歪巴在一處,二姑又翻眼瞅了瞅李金鳳孃兒幾個,小聲說道:“不能說……你奶奶是尋死的!”——瑩瑩聽了大吃一驚,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奶奶是上吊死的!……”她望了一眼旁邊的父親,劉大柱一直耷拉著頭,沉默的很,瑩瑩什麼都明白了。

接下來斷斷續續的,悄悄地就從姑姑們的嘴裡得知,奶奶死前大概是跟李金鳳拌了幾句嘴,具體什麼情況劉大柱不說別人也無從得知。瑩瑩就想起了去年春節回來奶奶跟她羅列的一樁樁事情。然而現在整個家已然已是她孃兒幾個的天下,更何況家醜不可外揚,劉大柱什麼也不說,姑姑也都不主張鬧騰,只好好地下葬了入土為安即可,內幕一概不往外露,——縱然是露出了風聲去也就頂起了頭皮做人唄,農村裡的事兒就沒有透不過風的牆。

開飯的時候,瑩瑩站在院子裡望著這個家,只覺得不知是這個家變了,還是她變了,還是這個世界已然置換了,她只覺得她的那個世界都已坍塌,她只是感到一種令人窒息的難受。突然,她看到了月蘭姐,穿得齊齊整整的坐在人群當中吃大席。其實按說,瑩瑩跟月蘭屬於本家,遇上紅白喜憂應該到一塊兒,但是她既然都得了精神病,也通知她來的嗎?當然挨著她旁邊坐的還有月英,月芳姊妹兩個,面容粗糙而滄桑,——依稀的如花容顏均銷了匿跡。這時一旁站著的墩嬸子悄悄湊近了她說道:“你看,像月蘭這樣才沒法子弄來,——又小產啦!……”瑩瑩聽了詫異地去望墩嬸子,墩嬸子更是貼近了她竊聲說道:“瑩兒,你不知道,月蘭剛從那邊接過來的時候,都沒法看,頭髮都跟個雞窩似的,長年都不洗澡,衣服也沒人給洗,男人吧,男人不通興兒,——連大伯哥都欺負她!懷上個孩子吧也沒人給帶,一回回都毀掉了,栓嫂子心疼的很,說幸虧沒成,這一會說啥都不讓走了,那男的來接幾趟都沒有接走,說是養到老死,帶到棺材裡去——”瑩瑩聽了眼淚唰唰往下掉。

埋了奶奶,從林地裡回來,各家的親戚忙人就各走各的了,愛玲也回去了——她是外孫女,有事就忙她的去。瑩瑩跟幾個姑姑才能夠坐在東屋裡悄悄地說說話兒,劉大柱也偎著她們,李金鳳來回匆匆地過了兩趟,冷冷地,卻望都不望過來一眼。待她走過去了,大姑悄悄問劉大柱:“——辦事情花了多少錢?禮收上來多少?能賒不?”劉大柱就把那一直低到了胸前的頭顱頹廢地搖了搖:“不知道,——應該不能賒,席薄,都不夠吃的。錢上不讓我沾手,收到的禮錢我看都不會看,叫他娘幾個擺乎去!……”劉大柱斷斷續續地還沒說完,這邊小姑接過來話茬罵道:“哼!——竟做這些錐腚溝子的事,我看她還能在這孟劉窯住下去不!別眼看著這個人兒沒用,要是有啥事,我就看你李金鳳在這孟劉窯的老少爺們裡可能給你點二兩薄面兒。”

瑩瑩坐在旮旯兒裡,聽他們議論著也不接話,她不時地用手託託自己的兩個**,**漲得太厲害,她只能解開了釦子,敞開了懷來。自從昨天下午回來已經一天一夜了,要是有個吸奶器就好了。二姑望了她幾回,終於語重心長地開口了:“現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瑩瑩了!——你這孩子有啥事也不好說出來,——在外面過的可好不?”瑩瑩聽了就感覺渾身直冒涼汗,她一隻手託著腮,就默默地慚愧地低下了眼瞼去,一任敞開的褂子遮蓋住她不願述說的辛酸。——也知道遮不住的,愛玲姐會將她的事情說出來的。到這裡二姑就直接問了:“——孩子還好不?”瑩瑩點點頭:“挺好的!……”“啥孩兒?”“女孩兒。”……

旁邊一直垂耷著腦袋的劉大柱就更沉默了,終於他開了口,卻先深出來一口氣:“嗬——!……話兒我就給你說擱這兒來了,我也不打算得你什麼繼——你只要好好的就管,到我老了,你能來看我一眼,就行了;不能來,就,——不來!……”他說著說著就淚眼迷茫了。瑩瑩也哭。

院子裡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姑姑們也都走了,瑩瑩折到月蘭姐家裡來。

月蘭正喜氣洋洋地坐在她家那幾十年滄桑的土牆跟前的木墩子上,她娘一下一下給她精心地梳理著頭髮,夕陽照在身上,孃兒倆面色安詳。

“大娘,月英姐、月芳姐都走了嗎?”瑩瑩問道。

“都走了!吃過飯就都走了!——來!瑩瑩,坐下來玩!”月蘭娘遞過來一張板凳,瑩瑩接過來坐了。

“瑩瑩——!我最喜歡俺娘給我梳頭了!”月蘭嗲嗲地說著,彷彿又回到了兒時一般。其實,面前的瑩瑩,她也是記不得了,彷彿還是從前跟著她玩耍的那個小女孩一樣,她的眼睛好像也不管了似的,濛濛地朝前瞪著。

“嗯!——”瑩瑩羨慕地望著她,或許現在的她才是最幸福的吧!

“憨地——!誰不喜歡讓娘給梳頭。——妮兒兒的頭,上花油,一梳梳到三丈多,三丈多找個好婆婆,一輩子不愁吃來不愁喝,……”猶記得那一年青黃不接,她娘找一根紅頭繩給她把頭髮梳得齊齊地,嘴裡唱的就是這一句,然後就眉眼含笑地走了,再也沒回來。

“娘!你別唱‘婆婆,婆婆不好,——娘好!……”月蘭美美嗲嗲地說道。

娘和瑩瑩就相視而笑了,娘無限憐憫地望著她說道:“好!不讓唱就不唱了,娘好就跟娘過。”月蘭高興地拍手稱好。

“來——瑩瑩,大娘也給你梳梳……”不知何時大娘已站在瑩瑩的身後攏著她的頭髮摩挲著語氣萬般愛憐地說道。

瑩瑩的心一下就溫軟了下來,她伸手就扯下了頭上的髮夾,“嗯!……”

“大娘也給你梳梳呀!……”大娘用一隻手來攏著瑩瑩的髮辮,一隻手就拿著一把木梳一下一下向下輕輕地梳理著,她知道這也是一個苦命的孩子,從小眼看著她一天天長大,雖然她知道她也跟她的母親一樣,不肯受命於命運的安排,卻也無非掙扎得愈發悽慘罷了。

“大娘!你真好!……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瑩瑩在大娘的愛撫下動情地開口說道。

“呵呵!……那是的——!這世上誰也沒有娘好哇……”月蘭娘說著又哽咽了,她知道,從在她那樣小的年紀裡,娘只給她留下了最溫馨最美好的情感,就離她遠去了,她不知道這麼些年她是該念她想她還是該恨她。“俺娘總說,小妮妮兒在家千日的好,出了門子事事難。——我還沒覺得怎樣的難就過來了!”月蘭娘口中這樣說著就露出了美妙的笑意,這笑意望得瑩瑩詫異地思忖良久。“俺娘說了,跟著娘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在孃家跑馬的場子都嫌小,一進了婆家門磨盤大的地方都轉的開。這一輩子咱們投生為女人都是苦命人,……所以說,為孃的不疼你們還有誰疼你們,都是過來人——”

聽著大娘的話,瑩瑩想起了從前奶奶說起的種種,覺得此刻,她和月蘭姐真的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最安詳的人了,她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為您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