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謝道:“陳老闆必定以為,自己能有今日,實乃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了?”她見陳老闆點了點頭,面上頗有自得之色,不禁搖頭笑道:“可依我看來,陳老闆不過是運氣好罷了。”
陳老闆身後一年輕公子聽了此言,眉頭一皺,上前一步就要開口呵斥。陳老闆卻一伸手,將他攔住,不言不語,兀自沉思片刻,方道:“還請小謝訟師明言。”他這句話已是大大放緩了語氣,很是誠懇。這東街上眾人與他鄰裡多年,頗熟悉他之秉性,見此情狀,實是大出意料,有那好事者,已在心頭暗暗懷疑小謝對他用了什麼妖法邪術。
小謝並未回答他的話,反問道:“當年陳老闆初到天悅,人生地不熟,不知在何處討生活?”
陳老闆聞言愣了一下,嘆了一口氣,才道:“不錯,小老兒當年也在城西討生活。”東街眾人平素聽慣了他講古,對此早已悉之,此時聽來卻是不覺新鮮。但這句話確實大大出乎那側無天與城西一眾人的預料,白鳳兒年紀輕輕,聽聞此事,尚不及分析,已脫口問道:“你既是出身城西之人,何緣如此對待自己的同胞?”
陳老闆被她這句話弄的莫名其妙,拂然道:“我們一非同鄉,二非舊識,不過是他們現在住在小老兒昔年的居所,談何同袍之情?若是這般便算是同胞,那小老兒的同胞未免也太多了吧?”
白鳳兒到底年輕面嫩,聽得一言,面上已微微發紅,正要強辯,小謝道:“陳老闆當年住在城西,日也辛苦勞作,想必是賺出了一筆本錢,好生小心的經營著,才有今日了。”
陳老闆聞言面色稍霽,道:“不錯,小老兒當年捨不得吃捨不得穿,沒白沒黑拼了命幹,攢了一筆小錢,買了些食材做成小吃,到處走街串巷,厚著臉皮上門推銷,這才慢慢的把生意做大,到了四十歲,才建了這元興客棧。當年的元興,小小一副貨擔,前面挑著擀好的面和哨子,後面挑著盛高湯的鍋子爐子,我就這麼沿著巷子走,一邊走一邊喊:‘幽州面啊,正宗的幽州面啊……’”
小謝吐了一口氣,鬆弛下來,笑道:“元興的面是天悅一絕,我素來愛吃的很。今日才知這裡面有這麼多故事。不滿陳老闆,光是聽您說,我都在心裡提著一口氣,生怕若是當年陳老闆賣面的時候,天悅對城西來上這麼一出,今日就沒有這天悅一絕了。”
陳老闆身後那年輕的公子哥兒不解道:“可我爺爺並沒遇到此事,這元興的面仍是天悅一絕。”
小謝笑道:“不錯,陳老闆的運氣,委實令人欣羨不已。”話到此處,那公子哥兒由自不解,陳老闆卻已聽出了些味道,出言辯解道:“小謝訟師言下之意,小老兒已聽的分明,只是世上之事變幻莫測,常言道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但人又如何知道何種行為才是準備?小老兒走街串巷是準備,小老兒同鋪的那個,返貨跑腿難道不是準備?同是辛苦,小老兒成了,他回鄉了,可見世上之事,不是辛勤便有回報,既然如此,安知運氣不是實力的一部分?”
小謝道:“陳老闆以運氣比常人好一些取勝,原也沒有什麼,只是世事變幻莫測,運氣一事,更是飄渺難定,它眷顧了你,未必還會眷顧你的家人。便是陳老闆自己,難道敢說一直身負運氣不成?”
她見陳老闆猶豫起來,道:“看來陳老闆是不敢說了。這世上的事情,就猶如一汪湖水,一顆石子被投入水中,石子入水之處,就會泛起層層漣漪,湖中之水,或近或遠,都會受到影響,從未有獨善其身者。今日國府可以粗暴的將城西之人趕出家門,連他們自己的行李也不許拿。明日,誰敢說他們不會無償徵收你們的客棧呢?他們如今幹掉了城西的人,你們袖手在側,來日若真有那天,你猜別人是會為你出頭,還是如你今日一般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陳老闆聞言面露難色,不由強笑道:“這……小老兒在天悅經營多年,並非是無依無靠之人,這……總該不會吧?”
小謝聞言,撫掌大笑道:“原來這便是陳老闆心中的依仗。不錯,這世上原本便是弱肉強食,可陳老闆真是好大的勇氣,不過是區區一介凡人,連個修士也非,怎麼就敢自視為強者,而不是人家嘴上的肥肉呢?”
陳老闆被她噎了一下,結結巴巴道:“我……我雖未有什麼資質,但……但總歸不是身無分文之人吧?”
小謝嗤笑道:“是麼?只可惜在弱肉強食的世界裡,除了制定何為弱者何為強者這個規則的人,無論身無分文或者家財萬貫,在我看來都不過是待宰的豬罷了。”她雙目無神的打量了一下陳老闆,轉身指著城西眾人說道:“你這種豬比他們肥,也比他們好宰。你有牽掛,只要給你留點家財,你就不敢胡鬧。不像他們刮不出油水來不說,萬一破罐子破摔,可真叫人覺得頭疼。”
陳老闆聽到“破罐子破摔”這五個字便覺得頭痛不已,他少年時便是在城西渡過,最知這些窮鬼一旦走投無路便會無所顧忌。他們若是亂來,傷了自己的家人財産,固然要去坐牢抵命,但若真到那時,自己的損失又豈能是他們那一條賤命能陪得起的?
他越想越覺得後悔,當初鬱初光跟他說若是能容這些窮鬼住上幾天,房錢飯錢可是照付,只是那時他一則不願自家被這些窮鬼弄髒,二則丹陽館之事也叫人後怕。卻不想如今弄成這般騎虎難下的勢頭,實是大為失策。
小謝見他眼中露出憂慮恐慌之色,猜到他心中想些什麼,暗嘆這人委實不可教,只能威逼利誘。她見時機已差不多,便伸過去一個臺階道:“陳老闆,我等所求不多,不過暫時容身之處而已。我向你保證,若是你肯收留,一應費用,我俱會一次付清,絕不拖欠。”
陳老闆聽了,心中大喜,假意思忖片刻,頷首道:“唉,都是窮兄弟,小老兒也不多說什麼了,還請大家幫幫忙,讓他們有個安身之處吧。”
東街眾人俱是心思如電的商人,被小謝連嚇帶誘,多少明白今日之事不聽只怕難了。便是有那遲鈍之人,平素以陳老闆為尊慣了,聽他開口,自是有求必應。一時間,東街眾人紛紛變得“義不容辭”起來。
小謝心中冷笑不止,嘴上一面道謝,一面和厲雲白鳳兒已到將城西眾人安排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