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眼淚噼裡啪啦的打在桌子上。
小謝靜靜的看著,好像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白鳳兒哭夠了,拿手背抹抹眼睛,給自己施了個法術,把眼睛上的腫脹遮住。
她看著小謝,小謝也看著她,兩人又開始無言的對視。
過了好一會兒,白鳳兒才道:“我和師尊掰了。你猜到了吧?讓盛慶元調解是她的主意。”
小謝道:“我猜到了。”
白鳳兒好似沒聽到一般,繼續道:“師尊她說這是為了大局,我不懂什麼是大局,我只知道監察司上訴不得調解是原則。我一直以為不擇手段是你這種……算了……”
她的聲音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般無法發出聲音,只好痛苦地捂住額頭。但小謝全都聽明白了,每一字每一句,她都聽得清清楚楚。她知道那唇齒之間的每一絲痛苦,那是她也曾走過的荊棘。
白鳳兒緩了片刻,又道:“只是我沒想到會這麼難受……我真沒想到會這麼難受……”她努力的想笑,面上卻是止不住的痛楚,連她自己都沒察覺,這句話她說了兩遍。
小謝半是附和半是安慰道:“誰能想到呢。”
白鳳兒聽了,訝異道:“所以你也……你也沒想到?”
小謝玩弄著自己的手指,垂頭不語。片刻之後,她才說道:“我離開昆侖山很久之後,還會在遇到不懂之事的時候,下意識的想給師尊寫信,然後突然間回過神來,記起自己已經不再是他老人家的弟子,不能再叫師尊,也不能給他老人家傳信了。”
白鳳兒無奈搖首道:“這算什麼?我們兩個?我們兩個竟然同是天涯淪落人嗎?這太可笑了!”她帶著哭腔又重複了一遍:“這太可笑了!”
小謝見她面上猶有淚痕,掏出手絹遞了過去,道:“有何可笑?不過是人人都要斷奶,你我運氣不好,斷的特別辛苦罷了。”
白鳳兒乍一聽到“斷奶”雲雲,不由一愣,仔細一想,卻是十分貼切:做弟子的被師尊帶在身邊時時教導、事事點撥,將一個無知蒙童培育成獨當一面之人,可不正如母親對幼兒的悉心養育?弟子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和要追尋的道路,不再事事都依從師尊的命令,便如幼孩總有一日要長大成人,從此離開母親的懷抱一般了。
她越想越覺小謝這話精妙絕倫,不由撫掌大笑道:“哈哈哈!好一個斷奶!小謝訟師果然是耍嘴皮子的,當真是妙語!妙語!當為我們‘斷奶’幹上一大杯!喂,老闆娘,再給我們來些酒!”
那櫃子後面站了大半宿的老闆娘見她先是默默流淚,又突然笑得前仰後合,生怕她是喝得醉了,更怕她不得答應會耍起酒瘋來,當下不敢遲疑,小心翼翼的應了一句,回身去後廚舀了一勺醒酒湯灌在一隻空酒壺裡,端到了前堂。
她一邊向白鳳兒的桌子邊走去,一邊暗暗思忖道:“我這店中的酒水俱是水果鮮花所釀,雖有酒味,烈勁卻是不大,尋常女子飲上二三十壺也不見得會醉。怎麼這位姑娘只喝了十幾壺,就醉成這般模樣?是了,聽人說有些人體質特殊,一杯就醉,這位姑娘只怕就是如此了。”
她心中暗暗以為白鳳兒酒量奇差無比,不堪一飲,卻不知依白鳳兒的酒量,莫說區區二三十壺,便是將店中所有的窖藏一口氣喝光,也不見得會醉過去。
只是白鳳兒一介無父無母的凡女,今日種種原不是她所能想的生活,只因不知何故得了巨蠍垂青,得以拜入其門,更得其悉心教誨,才能成就這監察司中少年英才。她與巨蠍雖是名若師徒,實際上在心中早將巨蠍視為母親一般。
今日只因行道不同,便分道揚鑣,心中之苦,實不下於失母之子,以致渾渾噩噩,頹靡難當。她喝了一肚子酒,只不過微醺而已,但在苦痛之中,一分的醉意也在心中變作了十分百分,若非如此,實不能逃脫片刻。
白鳳兒見她將酒壺端上,立刻伸手拿到嘴邊,正要喝下,卻聞到一股帶著酸中帶甜的清芬之氣自壺中傳來。她眉頭一皺,將壺拿到眼下仔細瞧瞧,看到幾塊陳皮在壺中隨著金色的波紋上下蕩漾,當即認出這是解酒湯。
她冰雪聰明,只見了這湯藥,再看老闆娘面上微微帶著些許不安,便知其中緣由,心中立時對生出幾分赧意,忙掏出幾塊碎銀子遞到老闆娘手心裡,連聲道:“結賬,結賬。”
她結了賬,與小謝一起出了酒館。兩人到了街上,只見天色漆黑一片,鼎沸的人聲早已散去,只餘下遠處不時傳來的打更聲,竟已是後半夜了。
白鳳兒在原地轉了兩圈,問道:“你這便回家麼?”
小謝搖搖頭,心道:“我哪裡有家可回?”
白鳳兒笑道:“既然如此,咱們再去找個館子好了。”
她不過隨便一說,小謝卻從中聽出不祥的意味,忙道:“白監……白姑娘,你不惜犧牲與尊師多年的情誼,做下這背棄師門的名聲,難道是為了在街上喝酒麼?”
白鳳兒愣了一愣,黯然道:“自然不是。”
小謝又道:“既然不是,這又是何苦?代價一旦付出,那便再難索回。你付了這麼大的價錢,只拿來喝酒,實在是……”她想了想,選了個不那麼刺耳的句子,道:“委實是奢侈了。況且到了如今,既然最難的一步已經走出,何不去走走試試,或許你走出去,便不覺得疼了。”
白鳳兒聽罷,久久不言,末了長嘆一聲,向小謝拱了拱手,道:“多謝點撥,今日之情,白鳳兒銘記於心。”說罷便告辭而去,她雪白的背影在黑夜中越行越遠,卻已不複方才的頹唐。
小謝目送她消失在黑夜之中,便轉身離去。她在護城河橋洞下找了個避風之所,倚著石橋光滑的洞壁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