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他才來過這裡,奇怪為什麼機器不再轟隆隆運轉,工人也不見了蹤影。當時父親李兆熙的公司已經將頃,兵敗如山倒,李執雖然才六七歲不懂大人的世界,與往日迥異的氛圍震懾了他。
“那本來該是我跟他的最後一面。”
李兆熙跟兒子講了很多話,那些教訓與遺憾,李執滿臉迷茫,聽得一知半解。臨走李執帶走一封信,父親說要留在公司處理業務,站在辦公桌後微笑地看他闔上門。
那陣子父親經常四處奔波,李執沒察覺出不同,安心地下樓回家。
“第二面呢?”
他停頓的時間有點久,悠悠遲疑地碰了碰李執的胳膊。
夏日淩晨,溫度適宜。悠悠的腕子涼涼的,蜿蜒的血管跳動著。李執按上去,感受指腹下的搏動,心裡變得很踏實。
悠悠在黑暗中瞪大了眼,她兀然間懂了,那是最後兩面。
第二面,也就是最後一面,在次日清晨。
李執從原定的上學路線拐了彎,他想起昨天傍晚落在父親辦公室的一個玩具兵人。就在檔案架的一角,當時他聽厭了父親天書般的道理,摸出口袋的小小兵人。捏了捏,又老實地放下。
害怕遲到,李執三步並兩步爬完樓梯。他敲了敲虛掩的門,卻發現多此一舉,室內空無一人。
父親去哪了呢?一定是在忙吧。李執視線掠過窗子,外面空蕩蕩的,旁邊架子上的兵人孤零零地立在朝陽光線裡……
他如以往一樣走過去,這間辦公室李執很熟悉,那日也只是尋常的一天。
除了窗外因重力快速下墜的殘影,以及之後的一聲悶響。
李執側立在牆邊,眼前是靜止的兵人。還好是側立,或者,還好足夠快。他甚至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後來,在警戒線外,李執被哭到崩潰的母親抱在懷裡。周遭如此沉重,李執和母親歪歪斜斜地走到擔架旁。
那個兵人被怔忪的孩子抓了一路,又從他的手心滑落,輕飄飄地沒有聲響。
……良久無言,李執感覺自己胸膛濕了,悠悠擁著他,把顫音往他臂彎裡藏。
“嚇到你了?”
李執有點後悔,他想告訴她封緘多年、從未示人的秘密,卻惹了悠悠哭鼻子。
悠悠把他抱得更緊,彷彿想穿透時間的阻隔,將更小的李執摟在懷裡。她不害怕,她和他在一起。
“我時常懷疑,父親到底意味著什麼,他給我那麼多託付,自己則隨意地選擇末路。維系我們關系的,就是我身上留著他的血緣麼?”
很長一段時間裡,李執很迷茫,這延續虛無縹緲,又重如泰山。
“那你為什麼還這麼重視家庭?”
悠悠知道李執對媽媽和琢子,都持有著保護欲。難以想象在幼年的沖擊後,他居然還能保持中正無邪。
“我們相依為命,一同面對困苦時光;而我又是家裡唯一的男人,自然要擋在外面的。”
原來不是因為血緣,而是出於責任。
李執把悠悠從懷裡提溜出來:“你跟我也沒有血緣,我對你重要麼?”
重要,重要到不捨得分開……糾纏過整晚,她發現這輩子不可能再分開。
悠悠最後再確認一遍:“你真的不期待有一個兒子啊?”
“沒,快睡吧。”李執快困死了。
嚴謹的悠悠要輪流問一遍:“也沒期待過有一個女兒吧?”
“有,行了吧。”
李執終於沒好氣地翻身晾她一張背影。
“真的?”悠悠著急搖他的肩膀,這人的話風怎麼180調頭,不是說了沒想過當爹麼!
“囡囡,別說話了,好不好?”他眼睛都不睜,不耐煩極了。語氣卻像噙著口細豆沙圓子,浸著甜、爛爛糊糊的。
被佔便宜的悠悠愣住,抬手想報複性地捶一拳。又放下來,臉頰貼著他的背,蹭了再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