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歸農關心道:“別走了,你腿腳不便,還是在外面待著好,這地裡漚了豬糞,別弄髒了你。”
百曉生退出田壘,侯在院中,等李歸農將穀物全部播撒在地上,再趕耕牛用犁耙壓平田地,才悠悠開口:“二叔,你我叔侄難得見上一面,為何不坐下喝杯酒呢。”
放生耕牛,黃牛走去山坡吃草,李歸農開始在地頭挖坑,擺手道:“今日天好,還有好多事要做呢,你若是渴了,屋裡有酒,你自己拿來喝就行,不必管我。”
百曉生聲調突變,逐字逐句道:“二叔,好歹你我也是一家人,一起喝酒才有滋味啊。”
有風,吹落李歸農頭頂的斗笠,斗笠成輪,從田間一直滾到百曉生腳邊。
李歸農放下鐵鏟,盯著百曉生打量許久,負手立在田間,昂首一笑,帝王之氣盡顯,“你知曉多少了!”
李歸農底蘊十足,整個山間都在迴盪他的聲音。
百曉生在院中對峙道:“為何告密的會是二叔你!”
李歸農欣慰一笑,問道:“你是查出來的,還是猜出來的。”
百曉生咬牙,二十年前沈家奴僕和娘子的命,還有如今沈家人和清瀾的命,在二叔口中如此微不足道,雙目染血,怒斥道:“這有何分別!”
李歸農輕蔑一笑,擺出夫子的架勢,訓誡道:“自然是有區別,你若是查出來的,證明你已有實力對抗長安,匡扶李家江山指日可待;你若是猜出來的,那證明你已窺得帝王之道,李家的命脈交予你,我也能放心。”
百曉生衣袖飄動,甩出一劍,“在二叔眼中,那些因你而死的人就如螻蟻麼!”
李歸農冷笑,袖中甩出一劍,君子藏劍於身,七十年,鋒芒依舊,劍風強勢,從田間吹到院中,斬斷草廬。“你的君子劍是我教的,如何贏我。你是李家子嗣,生在帝王家,豈能被兒女私情所累。至死匡扶李家江山才是你所行之道,阻你者,我皆要殺。”
百曉生咆哮道:“二叔有此劍意雄心,為何不去長安,斬了女帝,做這帝王呢。”
李歸農鬚髮抖動,斥責道:“混賬,這王位本就是你的。你父王臨終前將你託付於我,那時我便起了誓言,終此一生,助你君臨長安。”
百曉生慘笑道:“可這誓言葬送了你的良知。”
李歸農指向腳下田地,“哪一代帝王功成名就,腳下不是埋著數不盡的枯骨。我有愧於天下,卻無愧於李家,無愧於你父王。”
李歸農的聲音被柴扉處翻弄草蟲的啞奴聽見,發瘋一般,撞開柴扉,跳入田間,舉起輪椅朝李歸農砸去。
“回來。”百曉生敲兩聲柺杖,喊回啞奴。
啞奴扛著輪椅淌出田地,兩條腿拖出深深的痕跡,將剛種的粟米翻出地面。
啞奴乖巧回到百曉生身旁,院中有散亂的農具,又勾起他的興致,丟掉輪椅,撿起一柄鋤頭,在院中刨坑。
百曉生心疼道:“二叔可還記得他。”
李歸農面無表情,悲壯道:“記得,那時他尚在襁褓,是我親自從他母妃懷中奪走他,喂他服下毒藥,與你換了身份。唯有如此,才能保你活著。”
百曉生嘴角咬出血色,鑽心得痛,“那可是你唯一的兒子。”
李歸農不作答,折身撿起鐵鏟,接著挖坑,土堆漸漸高壘,柔聲道:“你那條斷腿也該醫治了,長安的路很長,無人能陪你,你該有一條好腿去走。”
百曉生丟掉柺杖,俯身跌在輪椅上,豪言道,“接下來的路,我會自己去走,不會像二叔你這般孤苦絕情。”
百曉生叩兩聲輪椅,讓啞奴推著下山。
天光大亮,整座山明媚奪目。
李歸農挖好坑,望著洞口出神,四十年前埋入地裡的那柄佩劍,早已鏽跡斑斑,他合上眼,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