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話,他等了片刻,沒有等到雷一鳴的下文,斜眼望過去,他發現雷一鳴正呆呆的看著自己。他不怕他的看,雷一鳴敢看他,他便也直通通的回望了過去。自從離了雷一鳴,他沒少糟心受罪,可是顛沛流離的吃了這麼多苦頭,他反倒變得更結實了,身體結實,心也結實,相形之下,他便瞧出了雷一鳴的憔悴——他從今年夏天就開始瘦,一直瘦到了現在,瘦得下巴有了尖。兩隻大眼睛空落落的陷在眼眶裡,幸虧他是骨相生得好,不至於瘦得走了樣。呢子披風裹著呢子軍裝,呢子軍裝裡面還有貼身保暖的衣服。這麼裡三層外三層的一大套,竟能被他穿得服服帖帖,彷彿身體不是身體,而是一副沒有溫度的衣架子,一條腿從披風中露出來,膝蓋彎折出了布料的稜角,褲管塞進馬靴的靴筒裡,也是塞得輕鬆整齊、很有餘地。
張嘉田把他這麼從頭到腳的看過了,不知怎的,想起了林燕儂縫紉的那條棉
褲——當時為了把自己那兩條腿塞進棉褲褲管裡,他忙出了滿身滿頭的大汗。
忽然間的,他想這個人可能是要衰老了。起碼和自己比,他是在走下坡路了。
這時,雷一鳴如夢初醒似的,猛的收回目光轉向了前方。垂下眼簾盯著地面,他先是不言語,後來轉身端起了手邊的茶碗,然而茶碗裡的茶水也已經沒了熱氣。
他打了個冷戰,放下茶碗,又伸手摸了摸那隻大瓦壺。大瓦壺倒還是熱著的,他把它挪到了自己面前,側身把兩隻手貼在了壺身上取暖。張嘉田正打算再喝一碗熱的,見狀猶豫了一下,還是欠身出手,把那大瓦壺硬拎了起來。
把自己那隻空碗倒滿,他把大瓦壺送回了雷一鳴面前:“給你,繼續摟著吧!”
雷一鳴重新抱住了那隻大瓦壺,沒理他。
張嘉田喝了幾碗熱茶水,嘴裡肚裡都舒服了許多。這時候滿山紅帶著飯菜回了來,原來已經到了開晚飯的時候。
冬天此地是經常颳大風雪的,滿山紅聽了房外那鬼哭狼嚎的風聲,面不改色,只告訴他們道:“知道你們吃好的吃慣了,可我們這兒就只有這個,要不是你倆來了,平時我們連這個都捨不得常吃。”
張嘉田伸頭看了看飯菜:“燉肉烙餅?挺好。”
滿山紅掃了他們二人一眼,又問:“咱們三個坐一桌吃頓飯,你倆沒意見吧?”
張嘉田答道:“我沒關係。我現在正餓著
呢,有的吃就成!哪怕你讓我跟狗一起吃,我都沒意見。”
滿山紅又問雷一鳴:“你呢?”
雷一鳴依然是沒說什麼。
張嘉田有些驚訝,因為雷一鳴不應該有這麼好的脾氣,要說是示弱,那也沒必要,因為在這滿山紅的地盤上,他們哪個都沒有先下手為強的機會,況且就是真下了手,雷一鳴也是人多勢眾。
老六出了屋子去吃飯,餘下三人圍著這張桌子坐下了,張嘉田一手抄了筷子,一手抓了一張臉大的烙餅,張口就吃。滿山紅也拿起了一張烙餅,送到嘴裡剛要咬,忽見雷一鳴沒動筷子,便伸手一拍他:“哎,你別像個嬌小姐似的行不行?現在不吃,夜裡捱餓可活該啊!”
她這一巴掌拍下去,雷一鳴登時皺了眉頭向旁一躲,滿山紅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拍到他那帶傷的左肩了。
連忙把手收了回來,她對著他一吐舌頭:“我忘了,不是故意的。”
雷一鳴知道她不是故意的,而且她就是故意的,他現在也只能受著。勉強喝了幾口湯,他胃裡一陣陣的往上翻騰,並且沒嚐出湯裡煮的是什麼肉,只覺得腥羶。他這些天,身體就沒有完全的健康舒服過,方才和張嘉田同處一室,他像是受了極大的壓迫一般,越發的感覺窒息。忍了又忍,熬到現在,他終於是忍無可忍,一轉身一彎腰,乾嘔了一聲。
滿山紅正和張嘉田連吃帶喝,冷不丁的見了他的反應,張嘉田停了筷子,張大嘴巴又咬下一口烙餅,而滿山紅把餅和筷子都放下了,蹲下來去看他的臉:“你怎麼啦?哪兒難受?”
雷一鳴搖了搖頭——上一秒,他是反胃,這一秒,他的感覺又變了,胃袋像是被一隻手緊攥住了,開始隱隱作痛。滿山紅在自己的衣襟上擦了擦手,然後拍了拍他的後背:“你這人是紙糊的?怎麼又病了?”
張嘉田坐著沒動,單是鼓著腮幫子大嚼。而滿山紅見雷一鳴一言不發,鬢角卻是淌下了汗珠,便有些手足無措,抬頭對張嘉田說道:“這怎麼辦?我這兒可沒大夫。”
張嘉田又拿起了一張餅:“沒大夫還沒耗子嗎?我跟你說,這人是個禍害,你弄點兒耗子藥給他吃了,一了百了。”
滿山紅答道:“我這兒還真沒耗子藥。你瞧我這個地方,是會怕鬧耗子的嗎?有耗子反倒好了,證明我這兒有糧。”
張嘉田三口咬掉大半張餅,彷彿是吃得挺香,一句閒話也不想多說,可等到把餅嚥下去後,他還是從嘴裡咕嚕出了一句話:“你給他弄點粥喝,腸胃不好的人,不是都喝粥嗎?”
廚房裡還真有粥。
沒人樂意喝粥,都想吃乾的,可糧食就那麼多,晚上又是吃了就睡,所以這山寨裡總有相當一部分級別較低的嘍囉,晚上就只能得到一碗熱粥果腹。滿山紅端來了一碗清湯寡水的所謂米粥,想要喂他。雷一鳴把手臂橫撂在桌邊上,低頭把臉埋進臂彎裡,實在是吃不下,可滿山紅真心實意的關懷著他,一定要他吃。張嘉田越聽越不耐煩,末了對滿山紅說道:“他少吃一頓也餓不死。”
滿山紅答道:“我知道啊!可他也不是今天第一次認識我,我和他也有一點交情。他鬧肚子疼,我不能看著不管啊。”
張嘉田把最後一塊烙餅塞進嘴裡,然後挽起袖子站起來,走到了雷一鳴面前:“滿山紅,你放下碗,過去把他扶起來。老子親自喂他,不信他不吃!”
滿山紅當真放下了碗,走到雷一鳴身後,把他硬攙扶了起來。張嘉田想他定然不肯合作,自己趁機潑他一身熱粥,燙他一燙也是好的——他當初不是也燙過春好嗎?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他一勺子熱粥送出去,雷一鳴竟還真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