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網密佈,一葉輕舟一路南下,山巒疊翠,江水浮黛,萬千風光盡收眼下。
寧姚坐在小舟前,俯身就能觸到水面,溫如玉負手立在一旁,船伕在後撐了楫,船身順流將江面剪開薄薄一層,江風回溯,捲來一兩聲鵑啼。
她抬頭問一句,“師父,我們去哪兒?”
“金陵。”
寧姚漫聲一應,去哪兒她也不在意,能跟在他身側就心滿意足。
山遙水闊,一眼望去是浩淼江流,江上薄霧尚未消歇,影影綽綽。
船伕輕哼的吳語小調,清嫋婉轉,寧姚回頭笑問,“葛翁唱的是什麼歌?蠻好聽的,也教教我吧。”
葛翁卻靦腆了,忙擺手道:“故鄉的小調罷了,登不得大雅之堂。”
不肯再唱了。
寧姚循著適才的聲調輕哼了起來,倒也有模有樣,婉轉悠揚,飄進籠浮的霧氣中去。
溫如玉抿唇淺淡一笑,瞧得出來,她是真開心。
順流而下,一日千里。
山體緩緩壓近,江面漸窄,兩岸山勢巍峨雄奇,若躬身相揖,將遼闊天幕擠做一線。
“過了這山,前頭就是石頭城了。”
葛翁說一句。
日暮之前,小舟駛入金陵的渡口。
兩人進了城,恰逢城內的燈會,熱鬧得不可思議,各式各樣的花燈極盡精巧,在江南的氤氳水汽間擠滿城裡的縱橫街巷,單等著入夜。
後找了一間酒樓,二樓坐下。
這怕是金陵城規模最大的酒樓,雕樑畫棟,滿堂聲色,甚至還請了戲班子助興——一樓中間搭的臺子,青衣小生在臺上唱一回帝王將相,唱一回離合悲歡,有看客往上砸金銀珠花,更有人為瞧戲特意來的這酒樓。
寧姚在樓上一偏頭,也瞧得清楚。
樓下正是一小生與青衣扮戲,沈辭細聽了半晌,竟然是依那話本子《風煙舊》排的戲,果如柳懷盛所言,這話本子甚是風靡。
臺上,正演到趙生與月娘在一艘畫舫相會,獨他二人,畫舫行至江心,月華獨照。
縱生戀慕,月娘仍直言自己不過一風塵女子,不值得他如此相待,配不得其不惜開罪強權的奮不顧身,更配不得其金榜題名三書六禮的虔肅鄭重。
趙生篤決,言此生非月娘不娶,矢志不渝。
月娘動容,為其再作一回綠腰舞,臨別以一玉鐲相贈,聲言自己滿身金翠皆是恩客所賞,只這玉鐲是亡母遺留,還算乾淨。
楊柳拂岸,兩人惜別一回,趙生遠赴春闈。
窮酸迂直的書生,為一花魁娘子傾心,不惜得罪城之中豪強;月娘淪落風塵,貪權戀勢下不過是身似浮萍的自輕自棄,得遇一心人,也有傾盡一切的決絕。
店小二端茶水酒菜上來。
一本戲太長,到此打住了,小生青衣謝幕,座下有人叫好,紛紛往臺上撒錢。
外面不覺已是夜色正濃,寧姚見對面鋪子結了彩燈,說道:“師父,我們一會兒去看燈吧。”
溫如玉望望窗外,半晌,看她一眼,淺聲說可以。
再往樓下看去,戲班子已撤了,角落裡怯怯抱琵琶的少女顯眼起來。
少女身側是一身形佝僂的老頭,粗布衣裳粗陋打補丁,看模樣是爺孫倆,窮得快吃不開飯了。
少女撥絃,悽悽琵琶聲乍然躍出,似一聲哀苦的嘆息。
滿樓的人望過去,少女埋低頭。
老頭迎上一衣著華貴的公子哥,“可要聽曲?”
那錦衣男子越過這副枯骨一樣的老頭,望向那少女——十六七的模樣,生得倒也清秀。
一錠銀子丟過去,“近前些,彈一曲。”身側小廝替他酒樽裡斟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