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南……”父親喚我的聲音開始迴圈。
尋安繃出他的全部力量,卻還是沒能敵得過我的歇斯底里。他的身體變得柔軟,軟到卸防我的脾性外放,我變得癱軟無力。
他的下巴頂在我的頭上,告訴我天還沒塌。溫暖而有力量的懷抱,讓我入夢,徜徉在父親永存的記憶裡。做夢的時候,我知道是在做夢。除了音容笑貌,沒有肌膚能覺察到的實在。我玩水不覺得涼,玩火不覺得燙,跑在石子路上沒感到咯腳,摘了捧花沒聞到香氣,吃糖的時候舌頭還是苦的,喝完汽水沒有二氧化碳鼓吹我的氣管。而父親,是一個失真的人體立牌。
眼睛睜開和閉著的區別在於,我睜著眼的時候視界裡有重影。兩個畫面分不清主次,也完全吻合不上。看著它們交疊錯亂,我還不如就此閉上眼。
我坐上一趟回憶的快車。車窗外的風景全變作了回憶。
再一睜眼,我就到了家。
我幾乎是被尋安一路揹回了家。當然不是真的整個人趴在他背上,雙腳離地,完全不使力。我只是緊抓住他的右胳膊,順勢攀上他的肩頭。我摟著他的時候完全忘記他是我的弟弟。我想,我只是需要一種身邊有人的感覺。哪怕是陌生人,我也會不顧一切地纏上他的命。
第一次,家裡出現了其他人。死了人,卻比活生生的時候更熱鬧。
大家站作一團,擠在父母的臥室裡。一進屋子,滿是人味兒。各個指手劃腳,七嘴八舌。房間裡燈火通明,顏色鮮豔飽滿。
我的眼睛被白熾燈刺痛,垂下眼簾,緊拉著尋安的手,生氣般地推搡進去。終於過渡到床邊。
印入眼簾的,是死別的畫面。
我忍住情緒,緊盯著父親的遺體。他整齊地躺在床的一側,握住拳的兩手被刻意地按在身旁。乾淨、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也沒有出現皺紋和鬍鬚。一頭寸發,還沒出現白絲。他身上穿的還是一家人一齊出門時我和母親一起挑的Polo衫,領子直挺的圍著脖頸,釦子也被全部別進釦眼。下身著五分褲,興許還沒來得及給他換上長褲。露出來的小腿精壯結實,上面的肌肉線條還依稀可見。父親的汗毛深,自然的捲曲起來,顯得很不精神。
熟睡時的沉靜。
我的手冷汗浧浧,像冷凍後的膠水,失去了黏合力。我鬆開尋安的手,徑直走向母親。
母親跪坐在父親旁。併攏的兩腿斜向一邊,身子不受力地靠著床沿。右手垂在身前,左胳膊耷拉在床邊。散亂的頭髮,露出痛苦掙扎過的痕跡。她低著頭,甚至沒有察覺到我和尋安已經回來。
我跪坐在母親面前,伸出手想要觸碰。抓住一隻沒有任何生命力的手,望著憔悴滿是淚痕的臉,膝蓋支起大腿抱著她,再也按捺不住地嚎啕起來。
哭,最沒用、招人嫌的情緒宣洩。
母親反抱住我,沙啞的喉音啜泣安慰,“媽媽……對不起你們……媽媽……會一直陪著你們……”她孱弱的肩膀撐著我百斤重的頭。
我望著床頭櫃上擺著的全家福,木質邊框被砌窩的微觀生物啃得腐爛,照片上的過塑膜由邊緣向內浮起氣泡。照片裡的人,缺胳膊斷腿,笑得森森然。黑白照片,我們端坐其中。畫中畫,所有人都捧著同一張彩色全家福。
背後的那堵白牆出現了裂縫,張牙舞爪的模樣像在以我的悲傷為樂。
所有的事情都變得詭譎難測,一下子逼瘋了我的思緒。我根本敵不過這場鉅變,哭暈在母親身上。
夢裡遊走,處境開始疊加交融,無法再將真實還原。
我坐在父親的車座後,小小的胳膊極力摟著父親的腰身,生怕自己從車上墜下。我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父親還哼起了最愛的小曲兒。他載我上了高山,下了長坡,滑過石橋,穿過田間。我的手臂開始變長,可還是環不住父親漸粗的腰身。我把手指卡進褶起的肉縫裡,臉貼在汗味兒濃郁的厚背上。我學會了父親愛哼的歌,老派的千禧青春。
我的小腳捲進了車輪裡,隨著滾動繞了一圈,可我不覺得痛。車子開始往後走,我被捲住的腿又恢復原樣。我伸直腿,發現它長得越過了車頭,指向我看不清的遠方。我把另一隻腿也放進車輪,車子又往後退,我又伸直腿。可是兩隻腿拉得不一樣長,於是我重複起這些步驟。腿被邁向更模糊的未來。
車輪壓過一塊巨石,我被顛落在車輪底下。一直往下墜,掉到了地球黑暗空間。我抬頭看不見白光,身旁沒有父親沒有車,我卻不感到害怕。我張開雙臂繼續墜,輕柔的姿態慢速飛,我墜到了一片草地上。我躺著不願動,哪怕看到不遠處就是母親帶著大哥和尋安在野炊。我拔了一根手邊的草,嘗試把它放進嘴裡,卻沒嚼出味。我又拔了一把,塞進嘴裡,像只吃草的貓。我翻滾起來,朝著他們的方向一直滾,卻離他們越來越遠。我看到尋安向我跑過來,他的手明明就在我的眼前,我卻使不上力抓住它。
我滾到了一個池塘邊。我安然地躺在狹窄的岸堤上,窄到只要稍微轉一個身,我就會掉到水裡。
繃緊的神經,麻木的身體。我眼巴巴地看著對岸不斷有人經過,可他們卻看不到我。塘裡曬起了龍舟,喊著號子,姿態整齊一致。
我想自己要是入水了,就能激起水花,吸引別人來救我。於是我決定冒險,咕嚕一下轉進了池裡。泡沫似的水,有著驚人的浮力。我漂在了水面,用力也壓不出水花。我想那就這樣,說不定還能撞翻某輛船。
水面有好多菱角、蓮蓬。我坐起身來,一個個地把果實拔起,放在身旁。可剛一放下,泡沫就又變成了水,它們都沉了下去。我只能邊摘邊吃,吃到肚子撐起像個球,撐到反胃。
可我還是不停地往嘴裡放。我還咬了一口屁股下的泡沫箱子,一下子,我吐了出來。
我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