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人,這邊請。」
穿著一身簇新的直身袍,外面一件菸草灰鶴氅,頭頂對角方巾,陳守章在幾個穿著貼裡的小吏引導之下一路沿著迴廊往北鎮撫司側堂走去。
自從那日那個公侯家的小郎君來過,陳守章就再沒回從前的那個暗牢裡,而是另換了一處有窗的石室,除了有窗之外,還有全新的床鋪被褥、棗木造的桌椅還有火盆子。
之前對他極為不客氣的錦衣衛小旗不僅親自來對他噓寒問暖,甚至還請了大夫來治療他的眼睛,久在暗牢,他不止眼睛有損,身子也受寒邪所侵,那小旗知道此事之後竟然還專門請教了藥浴的方子,另置辦了一個浴桶將熬煮的湯藥倒進去替他調理身子。
至於吃的更不必說,短短几日裡,小杏樓的燒豬、謳歌樓的魚羹、鶴鳴樓的清湯鹿肉、醉仙樓的松子炙鯉魚……陳守章雖然半生清廉,為官之前家中也算小康,也從來沒有這樣奢侈度日,只覺得那小旗供著他比祖宗牌位還殷勤十倍。
第一頓飯的時候陳守章還以為是斷頭飯,提前又被刷洗了一通,他還在心裡暗暗嘆過北鎮撫司果然講究,殺人都比旁處體面,於是他用過了燒豬之後就正襟危坐等著赴死。
沒想到他等啊等,又等來了第二頓好飯。陳守章當即就有些為難,斷頭飯總不能吃兩頓,人頭都砍了也不至於再來個腰斬,他閉著眼又把魚羹吃了,沒想到安眠一夜,仍是沒人讓他死,反而是他又等來了對他各種逢迎的小旗。
「召在下去見的,仍是之前那位年輕大人?」
小吏卻不敢多言,兩人一路穿過比平時空蕩了很多的衛所院落,終於到了側堂。
眼睛好了,陳守章站在門前,終於看清了那個年輕大人的模樣。
只一眼,陳守章就想到了一句話「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這位與他相談過的年輕郎君不僅僅是年輕,更是令人讚歎的俊美,又不只是俊美,白玉為枝碧玉為葉打造的翠樹頂端生出了一截金色的新芽,令人不敢褻瀆的高潔與逼人的貴氣相合,方才有了這般撲面而來的懾人之感。
那個年輕人也看見了陳守章,將一枚金質書籤夾在了手中的書裡,將書放好,站起身對他行禮:「陳大人,晚生又來叨擾了,之前得大人指教,晚生豁然開悟,再次謝過陳大人。」
穿著一身銀白色飛魚服的年輕人身量頗高,肩寬腰秀,頭戴黑色紗帽,壓不住他的眼中的明光灼灼。
陳守章連忙回禮:「陳某本是戴罪之身,卻得大人援手,是我當向大人道謝才是,之前在下目不能視,竟不知大人是如此丰標不凡。」
年輕人抬手請陳守章落座,自案上取了一個銀壺從裡面倒出了一盞清茶。
「陳大人對茶多有研究,不妨嚐嚐晚生這次帶來的是什麼茶?」….
聽見這句話,陳守章肩膀一鬆,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鬥彩大盞,略笑著道:「上等的銀壺泡出來的茶沒有絲毫雜味,正和用來喝白茶,這茶香氣清而不浮,湯色清澈,想來正是婺州東白茶。」
說完,他一抿茶湯,又是一笑:「今年的上品新茶,要不是有幸認識大人,在下就要錯過了。」
之前在對方面前曾經豪飲數杯好茶,陳守章也不掩飾自己對此茶的喜愛,先品後飲,將杯盞裡的茶喝了個乾淨。
「陳大人客氣了。」年輕人提起銀壺,又將他的大盞倒滿。
又是連喝了兩杯茶,陳守章用袖角擦了下嘴:「大人這次來找我,是想問什麼?」
年輕人看了一眼被自己放在案上的《尚書》,面上帶著些許輕笑,彷彿只是講一件閒事:
「今日早朝,陛下下令徹查鰣貢和各處太僕寺的虧空,經手官員在十月之前補齊
虧空可得從輕發落。」
一件驚世駭俗的事情被這年輕人輕描淡寫地說出來,仍不改其中的驚心動魄,陳守章從椅子上驚起,又緩緩坐下。
「陛下,陛下……陛下聖明啊!」說著,他朝著皇城的方向跪下連磕了三個頭。
從他寫下奏摺的那天起,他也不是不曾做過這等夢,夢見陛下乾綱獨斷清繳虧空掃除積弊,可夢醒是凶神惡煞衝進他獎勵將他緝拿的錦衣衛。
誰又能想到,在他已經心灰意冷只待赴死的時候,事情卻又峰迴路轉。
陛下竟然決意清除弊疾?!
激動之下,陳守章竟然哭了:「陛下年紀輕輕,卻不諱疾忌醫,願意直面大雍數代之痼疾,這實在是大雍之幸!天下百姓之福啊!」
坐在椅子上的年輕人用手提起茶盞,輕啜了一口清冽的茶湯,眉目唇角皆是淡笑。
「陳大人也不必如此開懷,陛下隨性慣了,說不定今日想清查太僕寺,明日就想拿錢修園子,若是後日陛下自己也從太僕寺裡拿錢走了,您不是白跪了。」
這話著實有些不馴,陳守章用袖子捂著臉又哭又笑:
「不怕大人笑話,自我遞上奏摺,我便知道自己唯有死路,無奈之下我還還聯絡了幾位與我有同志之人,告訴他們就算我死了,他們也一定要再次擇機告訴陛下如今的大雍究竟是什麼模樣。能有今日之果,我死而無憾矣!」
年輕人的臉上還是笑,站起身,他扶住了陳守章的臂膀:。
「陳大人,您先起來吧。」
陳守章踉蹌起身,嶄新的鶴氅已經沾了灰塵。
「在下失態,叫大人看笑話了!」
年輕人只笑著搖頭。
過了許久,陳守章又喝了幾盞茶水,終於冷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