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安一直站在北府海軍的船首,望著遠處在黑暗閃動著火光的建康城,那裡有晉室延嗣百年的國器,那裡有中原百姓躲避戰火和胡虜的夙願,那裡有世家名士們的清談和夢想,那裡也有王謝共天下的榮耀,可惜這一切都在今晚畫上了一個句號。也許從今晚開始,司馬宗室將不在成為天下人敬仰和崇敬的物件,因為他們實實在在已經敗落,而隨之一起殉葬的還有眾多的世家名士。自己一家雖然大多數都跑出來了,可是還有眾多兄弟族人,同僚好友,他們大部分都陷落在建康城中,凶多吉少。他們都是附在晉室大樹上的蔓藤,當大樹倒下時,他們理所當然地受到牽連。
謝安揉了揉發澀的眼睛,不再去眺望那怎麼也看不見的建康城,這個時侯謝安才發現,在即將黎明的黑夜中,周圍居然有無數朦朦重重的船影。由於今晚沒有月色,謝安看不清這周圍到底有多少北府海軍水師。北府水師的領軍將領顏實與自己打過照面,安排好了天子、太后等人的起居後便沒了人影,想問都來不及了。畢竟現在還是非常時期,戰事要緊,謝安等人與他又不熟悉,自然不好搭話。
“安石,你如何看這事?”王彪之從艙中走了出來,看來今晚睡不著的不止謝安一人。
“事出突然,讓我等亂了方寸,但是仔細一想。這事不簡單。”謝安搖搖頭說道,這個時候他還看不出蹊蹺,猜出內幕一二來就不是謝安了。
“先是範六造反,接著是孫泰、盧悚舉事,最後是桓秘等人謀逆,這一環接著一環。還要外加壽春袁家,全在桓宣武公逝後一起發難,如此看來,事情不會這麼巧合,那只有一個可能!”謝安斷然地推測道。
“有人在幕後指使!否則不會如此縝密周全。”王彪之也看出一二來了。
“是地。叔武兄,如果沒有人居中鼓動策劃,五斗米,桓家,袁家,怎麼會勾連在一起。相互呼應,發動如此驚天的一場禍事。”謝安籠著手低垂著頭說道。
“安石,那你猜這幕後黑手會是誰?”王彪之出言問道。
“叔武,你心裡不是早就有數了嗎?天下能有如此能力,如此魄力,如此手段的又有幾人呢?”謝安黯然地答道。
“安石,我只是心有不甘,想不到這位我們一直不注意的北府諸侯。居然能有這番手段,滿朝文武乃至天下都被他玩於股掌之間。”王彪之恨恨地說道。
“我們都低估了這位北鎮。當年真長先生對其讚不絕口。推崇備至,現在看來真是如此了,此人的眼光、思緒和手段真得令安石汗顏。恐怕他為了今日之事,十幾年前就開始策劃了吧。”謝安望著遠處的暗色和船影說道。
“你是說……,”王彪之驚了一下。但是很快便轉顏道:“此人心計還真是深沉。能忍到先帝和桓宣武公過世才出手,而且一出手便讓我等無法應付。”
“天下人都傳言他用兵如神。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今日一見,兵法中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也莫過如此,難怪能全成西征之功,輕取關隴,收復涼州,攻破北燕。”
王彪之卻沒有接言謝安對曾華地讚歎,咬著牙在那裡說:“桓宣武公在世,朝中上下迫於其權勢,無不是凜然受命,只要北邊有任何輕舉妄動,只要桓公振臂一呼,江左便會聚於其旗下,北邊便無計可施。而今國喪剛過,桓公棄世,朝中不穩,我們又還沒有接手兵馬軍權,趁機作亂,真是好計謀,好心計,現在南下的藉口有了,連背罪的人都找全了,不但連朝堂能一舉拿下,就是桓家也跑不了了,我以前怎麼就不知道這位居然如此狠毒!”
聽到這裡,謝安心裡也是一陣戚然。現在天子、太后,連同自己在內的十數名大臣都在北府的艦船上,上來了就沒有那麼容易下去了。此次大亂,孫泰、盧悚是低微士人出生,對高門世家恨之入骨,在三吳之地把官吏名士殺得是血流成河;桓秘原本就對朝中許多大臣頗有意見,而朝廷也正是依靠這些朝臣才能與權勢熏天地桓溫對抗,現在桓家叛軍攻入建康,那些與桓家不合的大臣豈不是死無葬身之地;而平叛完畢之後,由於桓秘、桓熙、桓濟是叛軍主謀,到時桓衝、桓豁、桓石虔等人就是沒有參與叛亂又怎麼脫得了干係?為了給天下人一個交代,桓衝等人除了自請辭職外還能有其他出路嗎?
好毒的計策,一網下來幾乎就將江左朝廷上上下下,裡裡外外收拾得乾乾淨淨,到時北府入主江左就是順順當當的事情,朝中也沒有人敢也沒有那個實力去與北府對抗了。
正當謝安和王彪之在船首上對嘆時,天開始緩緩亮起來。只見一輪紅彤彤的朝陽從天邊的江水中跳躍而出,在紅色地朝霞中冉冉升起,將無盡的光明盡情地灑向大地。
謝安和王彪之凝神看著朝陽在江中升起,新的一天開始了,可是大晉的明天在哪裡呢?
這時,船上傳來一陣喧鬧聲,然後是整齊和急促的腳步聲,謝安和王彪之轉過目光來一看,原來是船上的水手們跑上甲板,然後紛紛跪在甲板上,面向北方,一邊喃喃地念著什麼,一邊恭敬地磕著頭,還有一部分水手則站在一邊,大氣不敢出,生怕影響別人。
不一會,跪在那裡的水手做完了一整套儀式,便站起來與其他水手開始忙碌起來。隨著水手忙碌地身影。謝安和王彪之仔細打量起自己乘坐地這艘北府水師的艦船。
這艘船怕有三四十丈長,四、五丈寬,船面甲板非常平坦,而上面卻有三根高聳入雲地木杆,看上去非常粗,恐怕一個人很難合抱得住。木杆上掛著一塊灰白色的布。不過現在卻卷在一起,捆在一根橫著的木杆上。謝安和王彪之發現自己站著地地方正是一個高樓上,與船尾的高樓前後呼應。高樓全是木頭柵成,上面堆了跺牆,還開有一排地射箭口。周邊擺了近十部木架,上面用油布遮蓋著,看不清是什麼東西。
謝安壯起膽子往外一看,發現高樓離水面足有數丈高,有點像站在城樓上一樣,而他也發現船首正前面有一條船脊。斜斜一直伸到水下,上面似乎還包了鐵皮。
這個時候,謝安突然覺得王彪之在拉動自己地衣襟,不由轉過頭來。只見王彪之一臉的凝重和陰沉,手卻指著船外地江面。
謝安順著他的手勢看過去,只見慢慢散去水霧的江面突然完全呈現在自己的面前,江面居然密密麻麻地停泊著上百艘船隻。修長的船體在江面上整齊而有序地排列著,船體兩邊的船槳靜靜地伸在水裡。在流動地江水中畫出一道道的水跡,不過這些船隻看上去模樣都一樣。但都比謝安等人乘坐的要小一些。
“北府居然有如此雄壯的水師?難怪昨晚能將我江左水師繳了械。”謝安點點頭道,江左五千水師說多也不多,說少也不少,但是一下子被北府全部繳了械,這讓謝安等人很是不解。北府地處北地。多出精兵騎射倒也無可厚非。怎麼還出了一支強大的水師,畢竟對於謝安等建康城中的重臣來說。寧波、京口等港口的北府海軍都只是字面上的東西,根本不知道實際是什麼東西,北地地船隻再多怎麼能與善於水戰的江左水師相比呢?今日一見,謝安終於明白了。
“有如此水師,怎麼不去平叛,卻先想著繳了朝廷水師地械,這個北府曾敘平到底是什麼居心?”王彪之忿忿地說道。
什麼居心,大家心裡都不是很有數嗎?謝安心裡暗暗說道。
“兩位大人,建康已經傳來訊息了。”劉康從一邊跑了過來,拱手向謝、王兩人施禮言道。他似乎很熟悉這船上的事宜,一上船後打了個招呼便不見人影了,這會又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了。
“建康城到底如何了?”王彪之立即追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