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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殘夢縈繞(五)

一九四零年初的海德堡並不亂。雖然德國已經對東邊鄰國波蘭開戰;西邊邊境對荷蘭、法國、比利時隨時開戰;英法也已經對德宣戰。但海德堡還是穩定發展,畢竟是文華古城,沒有划進戰備區。儘管如此,這裡人的思想還是相當激進,古堡內外和校區周邊隨處可見宣傳標語,帶臂章的安全員一波接一波,德國人的凝聚力確實令人佩服。

陸家瑜的大學課程早已經讀完了,她沒有接受校方安排的工作,每天陪著周逸之治療、散步。他們都厭惡戰爭,也厭惡那些盲目為籌備戰爭拼命工作的積極分子。可這裡滿城都是,從黨衛隊①到警察到普通校工,甚至於賣菜大嬸和報刊亭攤販都在盼著他們的軍隊打勝仗,搶奪他國的物資和土地。所以,兩人很想逃出海德堡,回到祖國,但始終沒有合適機會。周逸之倒是不怕死,也不介意怎麼死或死在什麼地方,他怕連累陸家瑜,成天都是鬱鬱寡歡的狀態。

一片刺眼的反光閃爍著,他努力地睜開眼睛。面前是波光粼粼的湖面,身子在輕微的搖晃,彷彿置身在小船上面。左前方不遠是個高大的城門樓,正前方兩百多米有一座東西方向拱形橋,右前方三四百米還有一座南北方向的橋,右方臨水是一排垂著綠絲絛歪歪斜斜的柳樹。右後方傳來一陣嬌滴滴的笑聲,接著有人喊:“俊生,俊生,回來,我該回家了。俊生,快掉頭呀。”他扭過頭向後看,岸邊柳樹下面有個穿青色短衫靛藍色長裙的女孩,正朝他揮動著右手。這他記得,正是那個“熟悉”的女孩兒“小意”。他趕忙掉頭往岸邊劃,劃了很久還沒到,無論怎麼奮力似乎沒有靠近,想喊又發不出聲音。忽然傳來另一個女人的聲音:“看見我家小生了嗎?我家小生奶奶會時丟了,見到他讓他趕緊回家!小生,你在哪兒呀?”這是個陌生的聲音,滿含滄桑卻顯得格外親切。他回頭看時已經身處人來人往的街頭,有個穿黑色桶子褲藏藍斜襟帶補丁夾襖的婦女,挨個詢問路過的人有沒有見過她家“小生”。那灰白劉海下是黝黑而佈滿皺紋的臉頰,深陷的眼窩裡是一雙蒙著水霧的黃眼珠,說出去的每句話每個字都是祈求的語氣。這是個從未見過卻又非常熟悉的臉,他竟忍不住心一酸哭了起來。

“逸之,逸之,逸之,你怎麼了?又做噩夢是嗎?快醒醒,逸之。”耳邊是一陣急切的女人聲音,身子還被搖晃著。

他忽悠一下坐起來,看到自己坐在床上,白色的床單白色被褥,他身上穿藍色條紋病號服。陸家瑜抱著他的肩膀,正用手絹為他擦拭著眼淚。他明白了,果然又是在做夢。不同的是這次哭的滿臉淚水,他接過手絹自己擦了幾下,長長地籲口氣。

把手絹放下他向後挪,靠在枕頭上緩一會兒,把夢裡看到的告訴陸家瑜。完了淡淡地說:“做夢看見不認識的女人哭,這會不會是一種預警呢?”

“做夢而已,別當真,”陸家瑜倒杯水遞給他,“要不然寫信告訴邢家姐姐,讓給伯母墳前燒點紙。”

“唉,以後再說吧,現在這種情況只怕信都寄不出去。”

“要說也是。你發現了沒?有一年多沒收到邢家姐姐的信了。”

“你懷疑施奈德他們給扣了?”

“你不覺得嗎?”

“這日子過的真——唉——都怪我這身體,要不然你也不用遭這份罪。”

“別這麼說,能跟你在一起我什麼都不在乎。”

兩人正在說話時,門敲了幾下。陸家瑜站在床邊往門口看,周逸之說聲:“Herein(請進)”。

門開了,女護士帶著箇中年男人進來。

周逸之一眼認出來是他的好朋友羅傑·洛佩茲,剛要笑著打招呼就聽羅傑說:“Hallo, Mr. ClernSSWache Roger。(你好周先生,我是霍亨佐倫黨衛隊隊長羅傑)”周逸之立刻覺得有事情,指了指床邊的沙發說:“Exekutive, bitte setzen Sie sich。(長官,請坐)”

羅傑幾步走過去端正地坐下,對護士擺擺手說:“Sie können geießen Sie die Tür!(你可以出去了,請關門)”說完把眼睛盯向周逸之。等護士走遠了才站起來,從口袋逃出三個信封交給周逸之,壓低聲音說:“這是以前的,因為到處都在打仗沒機會給你。現在形勢非常糟糕,大半個歐洲大陸都被納粹的戰火燃燒著。英法聯軍②打敗了,圖盧茲早晚也將淪陷。我剛剛把家人轉移到倫敦,擔心你才冒險過來看看。你還打算呆在這裡嗎?”

周逸之接住信顧不得看迅速塞到床單下面,焦慮地看著羅傑說:“我一直想回國,他們限制我的自由,所有物品和錢都被他們拿去了。”

“這些不是問題,如果你想走,咱們一起想辦法。只是——你的病怎麼樣?能不能撐得住?”羅傑說著看看窗外。

“糟的就是這個癆病,搞的我死不利索也活不痛快!唉!我死在那裡沒關係,必須想辦法把銀環送回國。”周逸之說到這眼裡不禁泛起幾絲悲哀。

“不!逸之,死活我都有和你在一起。”陸家瑜拉住周逸之的胳膊。忽然扭頭看羅傑,“羅傑先生,你不是黨衛軍長官嗎?能不能幫我們逃出德國?”

“假的,他們要看證件就完了。”羅傑衝她苦笑一下,隨即掃一眼玻璃窗外,“這沒關係,辦法可以再想,只要有信心就一定有機會。”

“說的是啊,讓我再想想。”周逸之猶豫地看著陸家瑜的臉,“我這身體怕是經不住長途跋涉,一起走只會成為你們的累贅。銀環,不如你跟羅傑先走,他們不會把我怎麼樣,我等身體穩定些再說。”

“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陸家瑜斬釘截鐵地看著他。

“二位,我不能在這裡時間太久,晚上找個地方見面仔細商量吧。對了,我住的小旅館在古堡大門西邊,街口有個Alter&n kaffee(老樹咖啡),在那見面怎麼樣?”羅傑始終注意著外面的動靜。

“恐怕不行,我走到哪裡都有人監視著。”周逸之明白目前的處境舉步維艱。

“我可以自由出入,可以替你們傳話。”陸家瑜說。

“這樣也不錯,但咱們沒太多時間,等整個西歐都淪陷了咱們更難離開——”羅傑正說著聽到院子裡有人說話,趕忙往門口走,“有人來,我先出去了,晚上見。下午我試著先弄輛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