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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殘夢縈繞(六)

周逸之睜開眼先看到的是陸家瑜,那雙悽迷的眼睛正緊張地看著他。見他醒了激動地嚷道:“終於醒過來了,我真怕你出意外。逸之呀,快謝謝張長官!他為了你火車都耽擱了!”

“哦?張長官?”周逸之這才留意自己盤腿坐在床上。背後有個人正用一隻手按在他的後背,隔著衣服能感覺到那隻手暖呼呼的。同時也想到昏倒在火車站,定是被這位長官施救的,心想還是中國同胞厚道。感激地說,“張長官,實在太感謝你了!”

“周先生不用客氣,出門在外誰都難免有個馬高凳短的。”軍官溫和地說著手並沒停,“你的情況陸小姐已經告訴我。我暫時已經為你打通血脈,可要根除你的心脈淤阻必須長時間保持煉氣在血脈中執行,短時間內確實沒辦法完成。要不是我有重要事情必須趕回重慶,就留下來給你——”

“蒙張長官救回一命已是萬幸,在下十分感謝。既然長官有要事待辦,在下萬萬不敢耽擱。”周逸之聽軍官的話趕忙客氣,心裡剛剛升起的希望又沉了下去。

“先聽我說完!既然讓我遇到你,自然會盡力消除你的病痛。我意思是接下來引導你自行調息氣脈,也就是一般人說的小周天①運氣,你每天需要執行一個時辰以上,那樣你體內的煉氣就不會消失。時間長了不僅消除淤阻,還可以固元練精增強體質。”軍官的聲音不大,卻透著強大的震懾力。

“是是是,多謝長官!長官的救命之恩,在下銘刻五內。”周逸之心裡再次泛起強烈的激動。心想要是早遇到這人的氣功治療方法,就不用受幾十年痛苦,也不用輾轉西歐險些送命了。不由得感激地回頭看,“長官,您所用的是氣功嗎?我能學會嗎?”

“不算氣功。只是調息運氣,和道家修行打坐差不多。”軍官淡淡地說著,另一隻手也按在周逸之肩頭上,“現在開始不要說話了,清空思想讓心平靜下來。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心觀自在,氣運自在。自在就是丹田,就是你身體裡氣流正在浮動地方。你儘量試著跟這股氣走,執行一圈就是一個小周天。我先慢慢遊走,你要記住執行位置,兩圈以後要慢慢自己控制……”

周逸之今天之前從沒聽過運氣調息,更沒想過自己學運氣,當然不懂經脈穴位。只好按軍官引導的位置先記住位置,因為速度比較慢第二圈時就能預測途徑地方。雖然不明白丹田、會陰、尾閭那些穴位名字,卻知道大概方位。漸漸地感覺身體比剛清醒時輕鬆很多,精神也愈發地飽滿了,就連後背上軍官的手掌什麼時候撤走都不知道。

等陸家瑜叫周逸之停下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薄暮時分。這時候那位軍官已經離開好一會兒,臨走給他們留下一千法幣。她讓旅館服務員買了粥和包子當晚餐。軍官囑咐她在日偽區範圍要處處小心謹慎,萬一遇到危急情況可以找他的朋友求助。並且讓轉告他務必每天堅持調息,時間允許的情況儘量多執行小周天,成為習慣後無論走路、吃飯、睡覺都可以不間斷,對身體各方面都有幫助。兩人吃著飯,她把軍官的來歷和他昏迷時說的話簡單告訴他。軍官名叫張名遠②,來自幾十年後的西安,目前是重慶政府七十四軍五十一師加強旅少將旅長。他不願意當兵,也不願意打仗,是打鬼子才破例,說什麼不能改變歷史。因為上司老鄉的介紹才答應暫時當兵的,找到合適機會隨時會回到未來。這次到南京是為找人,順便刺探日軍近期行動,遇到他們時正是瞭解到緊急軍情要趕回重慶,救人心切才停留一天一夜。她不懂他說的什麼來自幾十年後,也不知道他要找什麼人,他怎麼說的她就怎麼告訴周逸之,總之就是機緣巧合救了周逸之的命。

兩人在旅館又住了一夜,周逸之的狀態比之前好很多。吃過早飯他給商號打電話,隨後收拾一下退房。時間不大,商號協理徐旭東來了,租了輛皮卡貨車拉他們去商號,原因是周家唯一的小汽車被黃陳寬開到上海。坐什麼車他們倒無所謂,只是到商號轉轉就要乘火車去上海,他打算先送陸家瑜回家順便談談婚事。然而徐旭東一口一個“寬少爺說了”讓他非常不爽,彷彿周家商號所有事都要黃陳寬說才行。問起經營情況,徐旭東開始支支吾吾,再問邢紅櫻和家裡情況又變成一問三不知,多問幾句又幹脆低頭不語。二人肯定裡面有問題。

兩人擔心家裡有事,在商號沒呆多大會兒就租車趕回南潯。走在街道上頻頻有熟人打招呼,說親切眼光裡還帶著異樣。他們另類的黃頭髮是一方面,他仍感覺到身後有人交頭接耳的議論。愈發覺得家裡有事,不由得加快腳步往回走。

進家門時覺得和以前沒什麼區別,門房隋四還是很熱情。問他家裡情況,父親、二孃、妻子、孩子都很好,這才放心。周昇平和管家吳六正在堂屋喝茶,聽到兒子回來趕忙迎出來,邊往裡走邊詢問他們這外面的情況,招呼下人收拾房間。落座後剛說起兩人的婚事,黃陳寬風塵僕僕地從外面回來,見到周逸之非常熱情,語氣比以前還謙恭。這時吳六才說起老爺幾年前收黃陳寬為義子,為了讓他方便幫大少奶打理生意。周逸之頓時明白徐旭東為什麼一口一個寬少爺了,也猜到他就是季堂那封信裡提的令弟。剛要問他為什麼和東洋人合作,陸家瑜提出來回上海。周昇平她讓留下吃飯,順便定個日子成親。黃陳寬高興地稱呼她嫂子,問他們什麼時間典禮合適,一定要辦的熱熱鬧鬧。還沒等周逸之說話呢,吳六說陰曆六月初六是個黃道吉日。黃陳寬謙恭地徵求周昇平意見,周昇平也說挺好。他笑著讓周逸之安心休息,婚事由他全全操辦。

從上海回來已經深夜,周逸之路過頭進院時看見父親書房的燈亮著,就想進去問個安。順便了解一下生意情況,黃陳寬是否真與日本人合作。進門後發現吳六也在,一邊為周昇平搖著扇子,一邊讀著《封神傳》③。周昇平半躺在躺椅上閉目養神,見周逸之進來欠欠身又躺下。隨便說幾句回來了要多關心妻小,多照顧姐妹們,喝口茶接著繼續聽吳六念《封神傳》。他知道不方便說別的,就應承著向父親道晚安,隨後出門回二進院的東跨院。下午送陸家瑜時她說了,無論黃陳寬是不是把持著生意,又或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都不要急著拆穿他們;先暗中觀察從側面瞭解,要在證據確鑿不影響生意的情況下才能處理。

邢紅櫻和三個孩子都沒睡,眼巴巴坐在堂屋等著他。他把從上海帶的點心和糟魚遞給大兒子,微笑著問幾句他們的學習情況,隨後讓他們回房休息。孩子們走後,他問邢紅櫻近況,問候她孃家父母的身體,又告訴她和陸家瑜結婚的事。她都溫和回答,說也該給陸家瑜個名分。她提到交還商行賬目,他笑著說等過些時日再說。一則要休息幾天倒時差,還要籌備婚事;再則是他的病沒有完全治好,就算日後參與帳務也要依仗她主要打理。聊了一會兒讓她回房休息,他到書房看書,後半夜又開始盤腿調息起來。

第二天早上,周逸之洗漱過見到小女兒周呈瑾背書包上學,告訴九嫂今天他送。他們往學校走著他邊笑著問她學習情況,有什麼有趣的活動或玩意。開始她矜持的半垂著頭,問什麼就簡單地點頭搖頭或者嗯一聲,偶爾偷眼看他。快到學校時膽子大了,反問他外國的孩子長什麼模樣,有什麼稀罕的玩意。進校門時還回頭衝他笑,這該是她長到十歲以來第一次跟父親成為熟人。回家的時候他順著青石小路慢慢走,看著牆上扎眼的白紙黑字大標語,宣傳的“共榮”“共強”氛圍和街上行色匆匆的人、路邊凋零景象格格不入。臺階下的河面上漂浮的綠萍、灰泡沫,早沒有少年時的清澈乾淨。這些與他這次狼狽回國一樣,恍恍然整個世界都沉浸在迷霧裡,模糊的周圍隨時可能有難以預料的危險發生。

用過早飯他開始向以往出遠門回來一樣拜望親戚,從叔公叔伯們到鎮上有威望的世家旺門。順便告訴人家幾天後成婚,直到天黑才回到家。這時他父親已經在堂屋的書房聽起《封神傳》,想和他單獨聊聊只能再找時間了。回到跨院邢紅櫻在堂屋坐著,見他進門叫九嫂熱湯。他跟她說鎮上見到的人和事,多年不在鎮裡變化真大,又說次日一起看望岳父母和她孃家的姑和姨。喝完湯他仍舊回書房坐下,看看書也寫些文字詩句,然後就熄燈盤膝打坐。最近他的夢裡又斷斷續續的出現些詩詞佳句,不是花前月下小橋流水,便是憤世嫉俗傷時感世,恰恰都是他以前看不上眼的東西。

接下來的幾天,周逸之走遍了七大姑八大姨家,表親世交也都拜望了。沒事就呆在家,有時看書寫字,有時陪孩子們在院子裡說話,有時到正佈置的新房轉轉。新房在院落西北角,緊挨著宗祠西側的花園。院子裡大小八間房。西側對著門是西廂配房,主要是使喚丫頭住也放些起居用品。正房的下面是三間堂屋,分客廳和書房,二層兩間是臥室,上面是閣樓和露臺。春秋季節可以坐在閣樓窗邊看書賞風景,三伏天可以坐在露臺納個涼。因為這裡是小鎮最高點,站在小房的露臺看,半個南潯水鄉盡收眼底,哪的花紅哪的水綠一目瞭然。

七月九號這天是陰曆的六月初五,彎彎的月牙藏在薄雲裡。小鎮裡稀普伶仃幾扇微黃的窗戶,大面積是漆黑,黑的對面看不清人臉,連星星都遠到極難被發現。廊橋不遠的洪濟橋橋洞下面,停著一隻油布棚小畫舫④。船艙裡面點著燈,朦朧的光線在黑的橋洞黑的水面上弱的如同螢火。投在船幫窗欞紙的兩個影子,說明裡面坐著一男一女。男人髮際線較高發型向後梳的溜光,寬額骨鼻樑直挺沒有留鬍鬚,衣服舒展稜角分明。女人穿著圓領的短袖,髮髻高挽插著綴鏈細長金屬釵子,修長的睫毛與圓鼻頭之間是條柔滑到接近完美的弧線。

“照你這麼說有些不正常啊!”男人的聲音有些低沉,語氣帶著淡淡的焦慮,“整整十天,以他的個性一回來就該過一遍賬目,起碼也到附近的商號轉轉,看看經營情況。”

“也可能是急著給陸家二丫頭正名分,這時候奪權怕我鬧騰,沒準兒典完禮才慢慢算呢。”女人說話比較沉穩。

“嗯,有這個可能。”

“聽他意思病還沒好利索,會不會典完禮又走?”

“不好說。這次回來也沒事先打電話,該不會專門為個名分吧?難道懷了?”

“這我倒沒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