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心懿進門前後的變化讓他猝不及防,所以周逸之站在書房門口足足發呆半個多小時,都沒搞明白髮生什麼。雖然他想到了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就是叫他俊生,可他認為那是認錯人。這幾次相見她都是那麼開朗活潑,怎麼會忽然就變了?聽顧喜兒的語氣這是在犯病,讓她犯病的原因難道就是一把鑰匙?俊生和鑰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夢裡的“小意”就是顧心懿,那夢裡的“俊生”應該是她口口聲聲叫的俊生?很顯然她當我是俊生,現實裡的俊生又是誰呢?
旁邊站的徐旭東更加是一頭霧水。從三個女人進門到離開總共都不超過十分鐘,誰是誰都還沒來得及弄清楚。等她們走後,他倒是想明白了一件事。就是那女人嘴裡提到的錦盒對她至關重要。無論她是不是有病,都足以證明有個盒子跟那把鑰匙有著關聯,這和餘半山的話不謀而合。而那天夜裡來的賊,在他房間亂搜一陣又不是圖錢,很可能也為鑰匙,知道他有鑰匙的也就寥寥的幾個人。他下決心把這件事弄清楚,那女人可能就是個突破口,更重要的就是先儲存好鑰匙。
渾渾噩噩過完了上半天,周逸之吃過午飯就去探望顧心懿。先在後門口轉了一會兒,沒見裡面有人出來,也沒遇見個合適學貓叫的人,最後決定走前門。守門的二虎認識他,所以毫不猶豫地把他攔在門外,好說歹說就是不讓進去。從堂屋門口過的秋紅,看到周逸之又不敢擅自做主,就跑過去跨院報信。時間不大顧喜兒出來,徑直把二虎訓了一頓,領著周逸之來到東跨院正房,也就是月亮門小花園的正後方。
顧心懿平靜地在廳裡的榻上並膝坐著,懷裡抱著青銅色的方盒子。連周逸之走到身旁都毫無察覺,嘴裡喃喃地說:“‘東昌湖畔連聲嘆東,滿腔——’不是這個!‘霞染海棠風拂柳。翹首望西樓?’也不是!‘辛亥起,舊制亡……’”
他看看旁邊的新葉兒,新葉搖搖頭。再看顧喜兒,顧喜兒低頭嘆口氣。他靠近顧心懿輕聲叫了兩聲“顧姑娘”,她就像沒聽到似的,仍然繼續自言自語。他猶豫一會兒,朗聲誦起詩詞:“殘陽灑西城,紅潮心中泛。滿腹磊落志,孤膽向天邊。欲隨風雲動,揮刀戰連環。他朝旌旗定,再看好河山。”
顧心懿聽到詩詞轉過臉來,漠然地問:“你是誰?你怎麼會這首詩?”
“我是周逸之啊!難道你又忘了?我就是頭上掫一支白花兒的周逸之啊!”他連忙解釋。
“不認識。快走開,不要耽誤我想事情。”顧心懿又低頭看她的手裡的盒子,“一定是偷聽我念詩了。又要重頭開始想,究竟是那個呢?‘霞染海棠風拂柳。翹首望西樓。只道芳華無盡好;試問今宵……’嘴裡仍然喃喃地念著,有時是完整的,有時念一句又換別的,反反覆都是那麼十多首。
他站了一會兒見她仍舊自顧自唸詩,只好無奈地先回家,心情比來時還要沉重幾分。
二十三這天的早上,七點鐘剛過,新葉兒過來敲門。冒冒失失地對開門的四嫂說:“叫頭上掫一支白花兒的周先生到我家後門去!”說完轉身就跑了。
這句話四嫂雖說是聽清楚了,卻完全聽不懂。好在他明白周先生是誰,趕忙到後院敲門告訴周逸之,也說不清楚誰說的,也不知道誰家後門。周逸之聽到“頭上掫一支白花兒”就完全明白了,趕忙回屋披件外套往出走。
顧家後門這次沒關嚴,他剛到就被新葉讓進去。顧心懿就在門裡面站著,紅色的棉衣棉褲,雪青色毛毛領袍子,深紅色毛邊窩窩頭棉鞋,沒戴帽子。見他進來就報以燦爛笑容,靠近一步說:“喜兒說你做事的時候暈倒了,現在怎麼樣?還有哪裡不舒服嗎?有沒有看大夫?扎針了嗎?”
“我,我,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嗎?謝謝你惦記著,早沒事兒了。”他瞬間就明白,她準是已經把昨天的事情忘記,就像把第一次見面時忘記一樣。也就當什麼都不知道似的在她前面轉個圈,這才注意他自己下身僅穿一條絨褲,尷尬地向她笑了笑。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她明媚的大眼睛裡明顯帶著幾分擔憂,“總算讓我看到你了,下回有事兒第一時間叫人知會我一聲,嗯?”那修長微微彎曲的睫毛,就在他眼前十多公分的位置眨呀眨的。
“是是是,一定會!一定會!”他忽然覺得有種幸福在心頭,這種透徹心底的感覺有別於陸家瑜的孜孜關懷,也不同於小時候犯病時母親的親暱。
“快回去休息,你穿這肯定冷。對了,等你沒事兒了還過來跟我講故事,我叫巧真姨給你做海棠酥①。”她說著指指後門,又瞄一眼旁邊不遠的石桌石凳。
“今天可能不行,待會兒有客人。”他說這話時明顯感覺到心裡有濃濃的不捨。
“傻!我又沒非說今天!趕緊回去,會兒大要凍出病了!”她又是嫣然一笑,衝他向外擺手。
他揮揮手,轉身離開。這次回家的過程感覺很輕快,雖然見她只是短短的幾分鐘,心情卻愉悅到了極致。
上午十點鐘前後,有一行六個人騎著高頭大馬來到東顧家衚衕。為首是個四十多歲中年彪形大漢,禿腦瓜上沒有頭髮,濃眉大眼紅鼻頭,頭上的大簷帽中間鼓著顯得有點滑稽。將近一米八的個頭身穿寬大的偽軍軍裝,斜挎著槍盒子。他就是自封保安團團長的趙振環。旁邊小個頭小眼睛黃眉毛留著幾縷黃鬍子的,四十多歲看起來像是小老頭的,是師爺餘半山。後面跟著四個年齡在二十歲朝上計程車兵,軍裝穿在身上大的大小的小,肩上挎的步槍也是新舊不一。
到周逸之家門口有個士兵下馬上前敲門,其他幾人都還穩穩坐在馬上。徐旭東老遠大聲答應著跑過來開門,見到他們笑著往院子裡面讓,他們這才下馬牽著馬進去。其中一人從馬背上取下大小七包禮盒交給徐旭東,他衝他們表示感謝。
周逸之在前廳的屋簷下站著,衝他們笑著拱拱手,聲稱“趙團長”“餘師爺”。幾個在門口寒暄幾句才相繼進屋,分賓主落座,四個士兵站堂屋外面。徐旭東給他們倒茶,然後在周逸之身旁垂手站著。趙振環不親假親地與周逸之熱乎地聊著天,什麼山東地界空氣乾冷啦,民風憨厚啦,什麼粗人疏忽怠慢客人啦,到這邊來習不習慣啦,有沒有困難啦,淨是場面上的廢話。周逸之自然也得客氣,滿口的早該上門拜會,相見恨晚之類的。
餘半山坐下沒幾分鐘就說內急,徐旭東陪著去茅房。從茅房出來他又說院子收拾的整齊,房子格局庭院綠化很恰當,想四處走走隨意參觀下下。徐旭東怎麼好拒絕,只能笑著陪他慢慢溜達。後院的堂屋是主人房、書房,西屋是花廳、會客廳、儲物間,座南朝北的四間客房。前院是會客廳、頭門口閒置廂房、庫房、廚房、他們住的偏房,哪是徐旭東和羅三能住的,哪是四嫂住的。這陣逛遊,簡直像逛博物館,犄角旮旯和南側的長廊都沒錯過。大部分地方只是門口繞幾眼,對周逸之的住處和書房頗感興趣。說是看看有什麼擺設值得借鑑,欣賞一下主家收藏。實則,那雙小泥鰍眼,專往瓶子、罐子、盒子或犄角旮旯裡踅摸。當他看到周逸之書桌上隨意擺的那件銀黃色的鑰匙,不自覺瞄了好幾眼。
偏廳的酒席準備好了,四嫂過來招呼他們入席。周逸之這才注意到餘半山和徐旭東還在後院,讓四嫂過去叫,隨即讓著趙振華先往偏廳走。酒席上只有趙振環、餘半山、周逸之,徐旭東始終在旁邊溫酒、斟酒。幾個士兵被四嫂招呼到廚房的外間,草草地吃了些炒菜饅頭,又回到堂屋門外繼續站著。
喝酒勸酒對周逸之來說就是無聊應酬,好在他性格本就沉穩善於適應。趙振環本就是粗人,很明顯都是沒話找話,裝近乎。幾杯酒下肚更是粗話連連,小時候偷雞摸狗,長大串寡婦家門,想起什麼說什麼,毫無章法和節制。餘半山倒是能白活,但拐彎抹角還是在打聽周逸之的家底,其中相當一部分又被趙振環的話打亂話題。所以,從中午十一點多就開席,直到太陽西沉,周逸之基本上都在說客套話,連實際年齡都還沒機會回答過。
臨別,周逸之把他們送到衚衕口。餘半山要上馬的時候忽然回頭問:“周老闆,府上下人中可有叫曹英的?”
“沒有!家裡只有在下和阿東,門市裡的羅三能,還有燒飯的四嫂您也見過。沒旁的人了。”周逸之笑著說。
“哦。那也沒有姓萬的?”餘半山又問。
“沒有的,只有我們四個!”周逸之淡淡地看著他,“餘師爺要找人?要不我替您打聽打聽?”
“不必不必,只是隨口一問。呵呵呵,有緣自然相見!”餘半山說著上馬拱手,“周老闆,阿東兄弟,告辭了,得空到堂邑喝茶!”
趙振環也睜大迷離的眼睛拱手抱拳說:“兄弟,後會有期!”
“各位好走!”周逸之也笑著拱手。
六個人,六匹馬,順著火神廟街往西行,轉進樓南大街。
主僕二人轉身回宅子。周逸之坐下來想想廠裡的加工機器應該快到了,明天再過去看看地面和院牆進行到何種程度,也該著手招聘大批的工人進行培訓。徐旭東低頭不語,已經猜到餘半山來的真正目的,八成跟他說的盒子有關係。還有他臨走提到曹英、姓萬的,更加說明盒子的來頭大,價值自然不菲。
天剛擦黑,周逸之宅子又來了五個人,全是身強力壯的小夥子。他們是南潯老家派過來的護院,專門保護周逸之的安全。徐旭東安排他們住進前院西廂靠門口的兩間,徐旭東的同村徐虎做周逸之司機兼貼身保鏢,阿城、阿萊、阿利、靳三每晚分兩班前後夜巡視前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