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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心動不必曾相識(六)

天光大亮,偽警察局長林普帶著幾個人到周宅後院。檢查了一番,沒發現跟身份有關的東西,安慰幾句周逸之,帶上屍體走了。徐虎卻看那人右肩膀有明顯壓痕,像是經常被什麼頂的,右手食指老繭也比別的地方明顯。就悄悄告訴徐旭東,那人很可能是職業軍人。

正要吃早飯的時候,季堂來了。聽說他們家遭賊十分吃驚,說什麼也要從他家派幾個護院來幫忙。周逸之讓他坐下一起吃,告訴他已經從老家叫來人手,吃過飯再到廠裡看看進展,著手招聘工人。季堂沒有堅持,當著大家面命令黑五,要勤往這邊跑,至少每天晚上過來走一圈。

就在這時候,新葉兒來了,看到前廳的人很多先是在門口猶豫了一下,瞄一眼季堂又看周逸之。幾十秒後低著頭來到周逸之旁邊,沒說話,弱弱地行個萬福。從口袋拿出張折了幾折的紙遞給他,然後轉身低著頭快步離開。

周逸之把紙揣進口袋繼續吃飯,繼續跟季堂、徐旭東商量工人招聘培訓的事。吃過飯回房換衣服時,他才拿出來慢慢展開。很簡單的一行字:“見字如面。突聞府上招賊鬧出人命,餘甚為念,唯問君安。無他。”字跡娟秀運筆婉轉,讓他不由得想起顧心懿那清雅的姿態,純真的笑。決定下午忙完再去見見她,即使見面不說話,對視一笑足以表達情緒,也讓她見到他真的無恙。

當他們傍晚從城外回來時,餘半山卻已經在家裡等著。見面後先替趙振環對他家招賊的事情表示關心,隨即說趙振環聽說城裡不安全很震驚,希望派人保護周逸之。他自然是婉言謝絕了,送餘半山到門口時又讓徐旭東拿兩壇家鄉黃酒給趙振環。

看著餘半山走遠了,周逸之告訴徐旭東出去溜個彎,不用等他吃飯。就信步順衚衕向南走,到頂頭後右轉進入西顧家衚衕,再直著走到火神廟街,轉大半圈來到顧家後門。巧的是小蛋兒就在西邊沒多遠的南街口轉悠,仍然是拿著那個“四合客棧”的紙牌子。

照樣是十塊錢,小蛋兒隔著門縫學一陣子貓叫,聽到裡面腳步聲靠近才拿著錢跑遠。路過西顧家衚衕口向西走時無意中看到徐虎,他不知道徐虎是誰也就沒有理會,徑自到樓南大街做自己的生意去了。

新葉兒把周逸之帶到石桌跟前坐下,顧心懿邀請他一起吃晚飯,他客氣幾句也就坐下來,和她邊吃邊講昨晚的事。又解釋今天忙了一天,剛回家就過來看她。她邊聽邊頷首笑,邊用小勺子舀飯吃,吃的優雅笑的更美。他們吃的是蔥花餅、兩個小菜、地瓜玉蜀黍糝。這在現在來說是再普通不過的農家飯,在那個年代卻已然很豐富。尤其是對於兩個心情特別好的男女,無異於珍饈美味,所以他們邊吃邊低聲聊,雖然是大冷天氛圍仍非常愜意。

原來顧心懿早上讓新葉兒送過了過信,想著他很快回來,已經在後院待了一天。幾分鐘前祝巧真叫她們去前廳吃飯,她卻仍然相信他很快會來,就讓新葉兒和秋紅幫她把飯拿來後院吃。端飯的時間門口有貓叫,她高興卻沒有親自開門,坐在那裡等新葉兒來後放下飯才開門。

吃過飯,他們又坐在那裡講了很長時間的故事。就是周逸之將留學時的見聞,英國那邊的風俗習慣蒐羅著講給她,她仍然微笑著認真地聆聽。直到聽見二道院廊簷有她母親說話的聲音,才起身回房間。新葉兒把周逸之送出後門就上門閂,小跑著回前面。他意猶未盡往家走,不到兩百米的距離走了十多分鐘。太喜歡跟她在一起的感覺,那是一種毫無雜質的純淨的相處,她的一顰一笑一個眼神都令他流連忘返。他家已經有兩個太太,有為他操勞持家並生下三個孩子的邢紅櫻,還有和他奔波海外生死與共的陸家瑜,他怎麼能再愛上第三個女人讓她們心寒?可要讓他就這樣遠離顧心懿這個清澈幽雅到極致的女孩,也是一種巨艱難的割捨。短短的距離裡,他的思想經過了歡愉、不捨,到彷徨,再到焦慮。進入家門時已經出了一身虛汗,他有些不敢面對現實。

招工過程大大出乎周逸之他們的預料。工廠計劃招一百八十個工人,徵人啟示貼出去的第二天就來了一千兩百多人。周逸之和季堂在現場看,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很多年輕力壯的人急著找事情做,有些寧願降薪三四成也搶著進。季堂建議用身材好工錢少的,周逸之仍堅持按順序,只要符合條件的就全薪聘用,沒到半下午就招滿了。讓周逸之沒想到的是第三天還有人來說情,縣黨部大院和幾個相鄰商行的老闆以及陳村保長,都帶了親戚朋友來。希望給安排個活,髒活累活工錢低點兒也沒關係。周逸之為難了,季堂把他拉到沒人地方告訴他,最好能照顧這些人的面子,他猶豫一下同意了,加收三十多人。

幾天後裝置到了,他們開始忙著安裝除錯,接著試執行。生產出米麵沒問題,先給區上縣上幾方面勢力頭腦送一些,又著手準備開業典禮。

十二月一日,在大家的精心籌備下,義聚糧食公司盛大開業了。周逸之讓張艮邀請了各地新聯絡的合作商行掌櫃,觀摩順便檢驗商品。季堂邀請了聊城各方面頭面人物,憲兵隊、專署、偽軍、縣黨部、保安團、國軍各方面的頭腦又聚在一起。原本就熱鬧的樓東大街,呈現出一派鼎盛和諧的景象。

邢紅櫻也從南京過來,只帶一名貼身小丫鬟,前後住了三天。這一次她住進周逸之的房子,兩人像正常夫妻似的融洽地在一起過了幾天正常又意外的夫妻生活。要知道他們都是如狼似虎的年齡,時隔八年之久才有的身體接觸,彼此都感覺到對方的應付態度和身體上的變化。她八年前和他心在一起身體卻從未得到過滿足,如今移情別戀心走了,又明顯感覺他身體比以前強壯的多。所以,幾天裡總處於表面迎合心裡抗拒而生理又渴望的複雜情緒中。他也沒想太多,簡單的認為她縱然背棄他但終究是夫妻,有個身體接觸也正常。雖然感覺到她的彆扭卻並不意外,因為他滿腦子裡全是顧心懿。

聊城的臘月真叫冷,街口潑點洗臉水幾分鐘就能結冰,早上出門溜一圈眉毛鬍鬚也掛層霜,汽車發動機不拿熱水澆根本打不著火。按現在的說法起碼也在零下十五六度。義聚糧食公司的工廠在城東,周邊也沒個擋風地方,所以廠裡更冷。周逸之每天都會在工人上班前趕到,一則和各環節主管一起將裝置保持正常運轉,和工人一樣在點名前在食堂門口喝杯熱豆漿,說不定還會和哪個工人聊上幾句閒話。再則是接待每一個來廠裡採購或參觀的外地客戶,這事雖說有張艮專職負責,他卻認為人家能在這種環境下到這裡來,作為總掌櫃簡單的當面和人聊幾句,握個手,也顯得對人家重視。工廠裡從上到下包括季堂,每天看到他和藹而熱情的樣子,都覺得渾身是幹勁兒。

其實周逸之也想讓自己忙一些,免得總想往隔壁跑。他明白自己有家有室,恐怕無法給顧心懿一個她想要的未來。雖說還沒問過她想要的究竟是什麼,但要按目前這些有思想有文化姑娘的思維,只怕沒人願意做三姨太。況且她的眼睛那麼清澈,她的思想那麼單純,她的人生不該因為他而蒙上瑕玼。

臘月初九這天天空陰沉著,還颳著五級左右的西北風。周逸之照例是起大早坐洋車到工廠,與一位來自北平的五聯商行的常伯仁掌櫃見面。雙方談的很融洽,簽完合同還到鳳翥樓飯店吃了個飯,才叫徐旭東送客人去碼頭。

他從樓西大街步行回東顧家衚衕,沒走多遠遇到那個沿街找孩子的婦女。大冷天穿著髒兮兮的藏藍色斜襟夾襖,下身是黑灰色筒子褲,補丁摞補丁。擀了氈的灰白頭髮一縷縷披散在臉前,黑青色的面板上還有凍瘡。讓他最不解的看到這個人不禁又泛起同情心,還有濃濃的親切感,就像在一起生活過那樣的熟悉。他過去拿出些錢給她,她不接,只是漠然地嚷著:“有沒有見我家小生?小生好長時間沒回家了。”

路邊有人認識他,就告訴他不用管那個傻子,她瘋了很多年,給她錢她也不會花。他又問那人她是誰,她的家人為什麼任她這樣流浪。那人說她是西關魏大廟樊寡婦,多年前就守寡和獨生兒子樊俊生相依為命,沒有別的親人。大約在八九年前,不到二十歲的樊俊生就忽然不見了,也不知道是到外地去了還是發生什麼意外,總之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那種。從此樊寡婦就每天在街道找,至於什麼時候變成現在的神志不清,就和他兒子的蹤跡一樣,沒人清楚。

聽到那人提到樊俊生,就想到夢裡的名字也叫“俊生”,樊俊生的失蹤和神智不穩定的顧心懿會不會有關係?同時他也想到曾夢見過這個樊寡婦,而八九年前他還在忙洋貨行的生意,往返於南潯、南京、上海等地方,根本就不認識這些人,為什麼他們會出現在他的夢裡?他愈發不解。事實上此時他的確覺得她親切,想幫助她,卻又不知道怎麼個幫法。正好看見路對面有叫賣“風攪雪”①婦女,就過去。拿出幾千法幣,問婦女能不能給樊寡婦幾件衣服,抽空照顧她一下。那婦女欣然同意,馬上把手裡的活交給老漢,哄著樊寡婦進後巷的家裡,為她換棉衣棉鞋,梳頭。他又給婦女兩千塊就打算回家,讓婦女保證樊寡婦今後有吃有穿,不會挨凍。婦女滿口應承,說等會兒煮碗湯麵給她吃過就送她回家,每天過去照料她。

剛走到衚衕拐彎還沒到家門口,新葉兒從南面衚衕口跑過來。薄嘴唇凍得發紫,可想在衚衕口站了許久。她匆匆地行個萬福,沒說話,塞張紙條給他,轉身跑了。他看她背影消失在衚衕拐角,才展開看。還是那娟秀委婉的字跡:“見字如面。多日未逢君訊,盼晤。如無意外,未時三刻,後院。”

未時三刻,現在都已經未時末了!他早想過去見她,只不過擔心感情陷到無法自拔,又不能給她滿意的歸宿。因為他明白即使邢紅櫻可能默許,陸家瑜是個烈性子,要真堅持他是不能勉強的。他猶豫了,站在門外兩刻種硬是沒叫門。直到徐虎陪四嫂買菜回來,才一起進去。這時候天空洋洋灑灑飄起雪花,他又想,這時候已經是申時二刻,她也應該坐在閨房溫暖的爐子跟前。現在過去還要害她受風雪的苦,不如明天再去。就回房盤腿運氣,一個小周天過去身體裡的寒氣蹤跡皆無,渾身血氣舒暢。

第二天的天亮,外面已是白雪皚皚,寒風裹著雪花四處竄,還沒有停的意思。徐虎幾個人在清掃院子積雪,周逸之看到牆頭的積雪足有三寸多厚,一隻麻雀在矮冬青空隙裡惶恐的東張西望。徐虎走過來問安,說徐旭東已經去廠裡了,替他招呼著,並留話讓他今天在家休息。他輕輕點頭,腦子裡想著還是該去見一下顧心懿,只當昨天失約賠禮,雖然他知道她不會怪他。阿萊端潔面水進房,打斷他的思緒。他轉身回房洗漱,先把昨晚夢境寫下才去前廳。

出門的時候,雪還在下。他走到衚衕拐彎看到一個老者趕著輛駢轅馬車②離開,走過他身邊時車廂中間小視窗軟簾挑起一些,一雙仇視的眼睛狠狠瞪了瞪他。他認得那是顧心懿叫巧真姨的婦人,那次就是她把他擋在門外,心想這回不用擔心被她攔住。車子拐過彎好一會兒,確定不會再回頭了他才走上臺階,衝守門的二虎笑了笑,輕聲說:“你好啊,老弟!我是你家小姐的朋友。”

“哼,我知道,掫支花兒嘛!但你還是不能進!”二虎也衝他笑一下,卻迅速恢復嚴肅的表情。

“我名字叫周逸之,就住在拐過彎東院。”周逸之再次笑著說。

“那咋?還是不能進!”二虎說的很直接。

“你家小姐讓我來找她的,要不信你找新葉兒問一下。”

“真能扯!小姐出去瞧病了!新葉兒夜個兒③黑吃家法了,三兩天下不了床!麻利兒走吧,別給自個找不痛快!”

“我說真的,昨天下午新葉兒過去傳話——”周逸之邊說邊往裡走,眼睛四處看,希望新葉兒或者喜兒,哪怕是秋紅也能進內宅傳個話。

“停!幹嗎你?當我二虎是紙紮的?趕緊出去!就你這小身板兒,倆指頭都能給你戳個跟頭!”二虎幾步過去擋住周逸之,伸出右手食指要點他額頭。

“拿開你那隻髒手!不許碰我家少爺!”門外邊噌就竄進來一個人影,大手像老虎鉗似的吊住二虎的手腕,正是徐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