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老曹端著淨面水來到左邊第一間客房門口。先敲兩下才推門進去,放下盆子站到床前。表情凝重帶著些許傷感,懺悔似的向張名遠說起他和餘半山的恩怨。張名遠始終盤膝坐著,雙手的掌心向上自然地放在腿上,從頭到尾也沒睜開微閉的眼睛,睫毛都沒眨動過。
老曹本名曹英,自幼跟著有“京城①賊王”之稱的康一山混口飯吃。康一山在咸豐年間已經家財萬貫蜚聲黑白道,為求後半生安穩改名嶽廣隸,在京南河間定居。吃穿不愁就開始醉心於研究鎖具,還開了間萬家鎖鋪。嶽廣隸中年喪偶留下一女名叫嶽隱靈,門下有兩個弟子曹英、徐嵞②。曹英心腸好長相憨厚待人也實誠,缺點是腦子不是很開竅,不愛說話也不會討好人,對工作也只是靠個勤字。而徐嵞年輕英俊個頭不大,能說會道也心靈手巧,師父教的東西一點就通。嶽隱靈一天天長大,生的嬌柔乖巧模樣十分漂亮。讓嶽廣隸發愁的是兩個弟子都挺喜歡小師妹,經過他的觀察,傾向於過了結婚年齡的的曹英,以他的想法是家裡什麼都不缺,最好是找個誠心待她的踏實過日子,就想把她聽許給曹英。問曹英自然是樂意,再一問女兒的意思她卻喜歡長相好的徐嵞。老頭一想也不能只顧人品讓女兒心裡鬧彆扭,就把她許給徐嵞,大半的家業也傳給小兩口。
要說曹英喜歡嶽隱靈嗎?當然喜歡。他從記事就跟著師傅跑江湖,三十好幾還沒機會結識別的女孩,接觸最多的就是小師妹。只不過他這個人內向不善表達,師傅做主他也不能有意見,只能把這份感情隱藏在心裡。嶽廣隸對於曹英一方面覺得有虧欠,另一方面也真欣賞他的厚道,就把鎖鋪和渾身的能耐都傳給了他。
不知足是進步的動力,同時也是罪惡的根源,能駕馭住自然會內外和諧,反之遲早容易走入歧途。徐嵞就屬於沒控制住,結果變成貪念。按說有了嬌妻美眷和萬貫家財就該好好過日子,可他總拿自己跟曹英比,越來越覺得老岳父偏心。就在兩人成婚半年後,千方百計地讓嶽隱靈向老爺子要鎖鋪。嶽廣隸猜到是女婿的主意,開始還旁敲側擊地安慰他們,後來就愛理不理了,沒事就去鎖鋪幫忙看門。曹英把男女感情化成兄妹感情,從此醉心事業。在那半年多時間裡技藝委實突飛猛進,做鎖芯的技術達到只能由他獨家生產的鑰匙才能開啟,還提出“一芯不可二用”的理念,生意紅火的方圓百里人盡皆知。
徐嵞知道後愈發眼紅,這麼好的生意,這麼大的名氣,本都該是他的。就開始酗酒、賭博,半夜回家常耍酒瘋。嶽廣隸索性搬到鎖鋪住,也圖得眼不見為淨。徐嵞真的變了,三天兩頭和嶽隱靈吵架,吵到氣頭上還動手打她,完全不體量她挺著大肚子的辛苦。一來二去嶽隱靈受不住了,她本是父親的掌上明珠,如今日子過的一塌糊塗不說,父親的疼愛似乎也消失了。再想想以往憨厚實在的大師兄,從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相通以後就每天叫丫鬟做好飯菜她親自送到鎖鋪,有時還到後面作坊裡幫忙,順便向曹英吐吐心中的鬱悶。曹英倒是沒有多想,仍像以往那樣照顧師父和師妹,大多數時間醉心於鎖藝中,偶爾安慰幾句,勸她多寬心,要她體諒徐嵞也為肚子裡的孩子考慮。
沒多久街上有流言了,傳到徐嵞的耳朵裡。他想都沒想就認為曹英使壞,怒衝衝來到鎖鋪,當著嶽廣隸的面亂砸一通。盛怒之下的把身懷六甲的妻子推倒在地,前額磕破了還造成下體出血。嶽廣隸當即給徐嵞兩個大嘴巴,怒罵要把他趕出岳家,還要女兒改嫁。曹英從作坊回來一眼看見櫃檯邊的嶽隱靈,趕忙抱起來去診治。經過醫治嶽隱靈並無大礙,遺憾的是孩子沒了前額也破相。嶽廣隸恨的牙根疼,堅持報官,非抓徐嵞治罪不可。嶽隱靈痛失孩子光剩下哭了,幾天不吃不喝。徐嵞聽說岳父報官連夜逃離河間,東藏西躲幾天跑到山東沂蒙山,跟了土匪劉黑子。
徐嵞到底是深愛著嶽隱靈,離家不到半年又悄悄潛回河間。深夜找了個以前的賭友打聽,那人對情況也是一知半解,就說他妻子和岳父搬到曹英的作坊裡住了,差的只是個婚禮。徐嵞一氣之下連夜過去放火燒了曹英的作坊。他藏在暗地親眼看著,從大火被鄰居發現到撲滅的過程整整兩個時辰,裡面抬出六具屍體。他欣慰的同時卻又非常惱火,因為他認出救火的人中有曹英。所以又跟蹤前去買棺槨的曹英,出奇不意從背後捅了一刀。興奮之餘他又回到了岳家,同樣放把火,他要把以往的一切化成灰燼。這時天已大亮,就在心滿意足打算離開的時候聽到大火中有人喊救命,立刻分辨出是嶽隱靈的聲音。瞬間想到妻子並沒有背叛他,奮力衝進火海。火實在太大,他也被困進火中。等街坊鄰居救出他們時,她已經奄奄一息,他的背部也燒的沒好地方。臨死前告訴他仍盼著他回來,她和大師兄是清白的,她懷念沒結婚的時候,師兄妹三人親如手足。他哭著說已經火燒作坊,捅死了曹英。她聽了更加傷心欲絕,說她爹還在作坊住著,接著含淚離世。徐嵞又是悲傷又是悔恨,忍著身上的傷痛把妻子埋到城外燕趙橋旁邊。在她墳前整整懺悔了一天,天黑後回街道打算賣點吃的。聽旁邊人議論昨夜兩場兇猛的大火,都認為是圖財害命,活活燒死六個人還刺傷鎖鋪老闆。還有人說縣衙已經找到人證,證明徐嵞回來過,還偷了賭場的兩桶洋油。徐嵞的心忽悠一下,聽話裡意思就是曹英沒死,那他的岳父和妻子就死冤了。但他不敢在河間逗留,只能連夜趕回沂蒙山。然而把這一切的罪過都歸到曹英身上,發誓要讓曹英填命。
曹英傷好以後決定離開這個傷心之地,就把鎖鋪變賣離開河間。曹英沒有家,南行的路上路過聊城,留下開了間卍記鎖鋪,生意紅火程度不亞於河間,他為避免再和徐嵞衝突化名卍十三。可是沒過上幾年好光景,徐嵞也追到聊城,匯合當地混混夜劫卍記鎖鋪,先通了曹英幾刀後又放把火毀屍滅跡。出城以後才想到他的財產不至於這麼少,潛回城和那些街坊鄰居一起救火,金銀財寶沒找到連屍體也不見了。再後來韓福光沂蒙山剿匪成功打垮劉黒子,樹倒猢猻散,徐嵞和六當家趙振環跑到聊城堂邑另起爐灶,心裡仍惦記著找曹英報仇。
巧的是曹英再次大難不死,帶傷跑到東顧家衚衕被八歲的顧心懿發現,帶進六叔公的院子又是買藥又是送飯。是非之地他更不敢久留,傷沒痊癒就連夜離開聊城,臨走把七竅玲瓏錦盒給了她。一方面怕連累這個小女孩,又擔心死在途中七竅玲瓏錦盒技術淪落,他一生的精心製作就此埋沒。他再次隱遁成功,混在南京浦口碼頭的挑夫中。然而他身上的幾處傷口頻頻地復發,南京淪陷不久那次竟疼得栽進江裡。幸虧遇到路過趕往上海的張名遠,救起他以後還清除了舊疾。從此他留在張名遠身邊,跑跑腿做點零碎事情,幾年來也算平平安安。因為張名遠沒問過他的過去,他也從沒主動提過。昨天鬼使神差的又住進這個院子裡,昨晚更是見到躲避多年的徐嵞,他明白了該來的終究是躲不掉,只能先向張名遠坦陳一切。
等曹英講完以後低下頭不說話了,張名遠才慢慢地睜開眼睛,下床穿上鞋披了外套。走到門口才停住扭身看著他說:“該怎麼說呢?過去的事情不管好壞都已經無法改變,只要你認真的,積極的面對,即使將來不能圓滿解決,至少盡力了,那就是最好的結果。”
“是,老曹會盡力的。”曹英還低著頭。
“去吧,去幫著四嫂做點什麼,咱已經給人家添了麻煩。吃過早飯我出去走走,你陪逸之去廠裡轉轉也好,暫時應該沒人敢動你。”
“是,我就去前院。”曹英說完出門走向長廊。
張名遠輕輕地嘆口氣轉身洗漱去了。他知道活在這樣的世道每個人都不容易,就像周逸之表面看起來也是順風順水,實則也有不為人知的難處,有無法預料的明天。而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呢,戴琳曾那麼討厭他,傷害他,他卻愛她愛的不能自已。
下午兩點多鐘,張名遠已經走遍聊城城內幾條主街道。除東西南北四條大街還有藥王廟、城隍廟、龍王廟、關帝廟、牌坊口等熱鬧地方,對於古棚街③、北花園小圍子、江西會館周邊也仔細溜達一遍。這是他一貫作風,要了解某個地方最直接的就是在繁華地帶看當地的民風,再看駐軍佈置情況。像戴琳那種經過特殊訓練的人同樣會注意這些,他猜測只要她到了聊城必然住進城內,因為馬亮那種走到哪都吆五喝六的人是不會住偏僻地方。大隱於市得手後也好脫身,而最最關鍵的是她愛乾淨,這點和他以前的愛人是完全一樣。
回周宅前,他坐在萬壽觀前街東頭的南街口西南角小攤子上,喝碗豆腐腦吃個呱嗒當午飯。不經意間看到一個左手抱“四合客棧”紙牌子的男孩兒像在偷東西,再打量那孩子瘦骨嶙峋的,估計是從小餓得營養不良。他能看到的不過是皺巴巴的幾十塊舊錢,而看被偷的人衣著不是很窮那種,也就忍住沒出手製止。當他吃完起身要走時,看到男孩又割破了一個推板車的大漢肩上的錢褡子,迅速轉到火神廟街。可能看到手的東西不是錢隨手扔掉,一轉身又回到樓南大街上繼續轉悠。這時候推車大漢還在往前走,身後的錢褡子裡的零錢卻邊走邊往下掉,有路人看到撿起就走。
這樣子可真不合適,張名遠覺得剛才沒制止男孩是個錯。連忙站起身喊:“推車子的!你的東西掉了!”人也站起來斜著走過去。
推車大漢回頭看才發現錢撒了,趕忙放下車子回身彎腰撿錢,從滿臉的心疼表情能看得出很重視這些毛票。張名遠過去幫著大漢撿,看到平板車上有殘留煤渣,猜想大漢是賣煤球或者替人運煤球的,就像閒聊似的問大漢一個月能掙多少工錢。大漢見張名遠衣裝整潔,尷尬地笑了笑說剛做幾天這個活,掙那點錢不夠孩子們喝米湯。張名遠又問他以前做什麼,他說年前在東關外陳莊麵粉廠,前陣子孩兒他娘得病耽誤了幾天,再去工作已經被人頂替。張名遠給他兩千塊法幣,問他名字住址,說日後介紹工作給他做。他憨笑著說叫楊鐵牛,住在城外大寺旁邊的北花園村,作兩個揖走了。
張名遠找到男孩兒拉到火神廟斜對面的西顧家衚衕裡,一問才知道男孩是四合客棧夥計,名叫陳小丹,人們叫串音了都叫他小蛋兒。張名遠先跟小蛋兒講道理,告訴他偷竊後果很嚴重,男子漢應該動手豐衣足食並盡力幫助弱者。說完當著他面捏碎顆鵝卵石,警告他不許再做賊,否則就捏斷他手指。也說短時間會住在東顧家衚衕周宅,會注意他會不會再犯,真需要幫助可以去周宅求助。
出了西顧家衚衕往回走著,又看到一個黑瘦的小個子男人在東邊衚衕口來回徘徊。張名遠故意走進對面火神廟門內,等了幾分鐘出來那人還在。這時候羅三能從朱府口過來,那人才匆匆的走到路北邊,接著轉進北邊小衚衕。張名遠叫住羅三能,問他走這麼急是不是有事情。他說沒什麼,只是告訴四嫂燉個酸棗龍眼湯,晚上為周逸之安神。因為不久前周逸之在門市又昏倒了,被徐旭東送去東關看大夫了。張艮說多喝點安神湯或許能改善些,他才回來讓四嫂準備。
這樣,張名遠也就沒有回去,在衚衕口等羅三能一會兒,一起去東關街的大衛醫院。他們到的時候,周逸之已經醒過來。正坐在床頭等徐旭東,他讓徐旭東過去問大夫能不能出院。張名遠上前搭住他的脈搏把了把,感覺他脈搏強勁氣血旺盛沒什麼大問題,就問他怎麼昏倒的,昏倒前有什麼不舒服。他和張名遠並排坐在旁邊的床上,小聲告訴他似乎是產生幻覺,就把兩次進採購部的昏厥過程仔細說一遍。張名遠聽完告訴他有可能是急性的休克,再犯病可以試著刺激人中和十宣兩處的穴位。他淡淡地搖頭,即使有效也沒用,他身邊根本沒人認識穴位。
回到衚衕口的時候天已經大黑了,街面上沒有燈光,有的只是從誰家散出來一點微弱的光線。幾個人下車往裡面走,周逸之的眼睛總是有意無意地往西面瞄著,穿過隔欄空當能看的只有比高牆亮一點的黑夜。天黑沒人注意到,他臉上寫滿了惆悵。想見顧心懿又怕見到,而且明知道這種時候不可能見。然而就在徐旭東開啟院門的時候,大家陸續向裡走。他轉身的剎那瞄見緊挨院牆的柿樹後面,有顆精緻的腦袋露出來。匆忙低頭走進院子,輕輕嘆口氣。
晚飯後,周逸之和張名遠坐在後院花廳裡喝茶。周逸之有幾次欲言又止,張名遠只當沒看到,仍舊品茶看著外面濃濃的夜色。過了十點,老曹過來問要不要續水,張名遠擺手說不用馬上該休息了。周逸之看張名遠站起身要回房的樣子,乾咳一下也跟著站起來,等他回頭看時又低下頭了。張名遠笑了笑說:“逸之呀,你要覺得有事憋在心裡不舒服,不妨說出來,或許會痛快些。”
“啊?是嗎?嗯——這個——其實我也沒什麼心事。”周逸之又坐下了。
老曹看在眼裡,覺得他們有話要談,就假裝瞌睡打個哈欠,拱手說:“先生,周老闆,老曹有點犯困,先回房休息了。”
張名遠點頭,沒有急著走。
“那好,曹長官晚安。”周逸之也衝老曹拱拱手。看老曹出門拐彎了,走到張名遠身旁壓低聲音問:“先生,如果一個有婦之夫總希望見著鄰居家的女人,是不是很不該?”
“嗯,有點兒。”張名遠點頭,轉身回到圓桌跟前坐下。
“如果這個有婦之夫喜歡的女人是個有夫之婦?是不是很不道德?”
“有點兒。但也不是什麼罪大惡極的事。”
“如果這個有夫之婦是這個有婦之夫朋友的妻子呢?”
“哦?這樣的話確實該——怎麼說呢?這種事要放在五六十年以後確實不算什麼,誰想出軌給誰都不用被道德和良心譴責。”
“那就是說現在該受道德和良心的譴責對吧?”
“這個,也不是絕對。還要看當事人在各自的婚姻裡是不是有誤會,或者是婚姻本身非常糟糕。”
“這個有婦之夫已經有兩位太太,二太太曾陪他出生入死還處處照顧他,他們新婚不久。那位有夫之婦的腦子好像有些不太對勁,至於什麼原因還不好說。再有,據我所知她幾乎沒在夫家住。”
“你要不介意,最好是從頭至尾講講他們認識的過程。誰是誰非並不重要,如果能找出個合適的解決辦法,對於兩個人甚至兩個家庭都是解脫。”
“先生說的極是。”周逸之說著也回到位置,坐下嘆口氣說,“要從頭說的話,那就得從這個男人在海德堡治病說起。海德堡是德意志西部的一個城市。那時候他每天都要被多種儀器治療,可能因此精神疲憊思想虛弱,就開始斷斷續續的做夢……”
周逸之從開始夢到“小意”“俊生”開始講起,說到回國後發覺事業和家庭都發生巨大變化,又說的無意中見到顧心懿確定她就是夢中的人,還說了兩人幾次相見心裡發生的變化,以及看到樊寡婦產生的親切感。張名遠認為所有的事情可能有必然聯絡,或許他之前見過那些人又忘記了。而顧心懿可能是得了精神分裂症,在特定環境下或者受到刺激而出現的兩種截然不同的人格。這些跟他說肯定也解釋不清楚,因為張名遠自己都一知半解。就提出找時間見見她,不管能不能確定什麼病,但會試著瞭解她的家庭環境,從而幫周逸之分析他的感情問題。臨回房,張名遠想起白天遇到的推車大漢楊鐵牛,覺得挺憨厚,讓周逸之給安排個工作,他欣然同意。
注:①清朝的京都北京。②tú,同塗。③樓西大街中段西口向北連線道署西街,東隔壁是行政專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