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再度升起時,街上的人彷彿多起來。一些年輕男女順著街面逢人就發傳單,還為人講傳單內容。聊城本就不大,訊息很快傳開,街頭巷尾都有人開始議論。還沒到吃晌午飯,季家僕人當中也沸騰起來。因為買菜的胖丫今天在菜場被人指指點點,一問才知道大夥都議論她家二少爺季堂唆使殺人的事。
季堂連續兩天悶在書房不出門,焦慮卻沒因此減少。擔心黑五被抓,也擔心餘半山先一步抓走曹英開啟錦盒。正準備吃過午飯到堂邑打聽,就瞄見二妮兒和兩個老媽子在跨院門樓下緊嘀咕。他心裡煩亂,不由得出門訓斥她們“不準備開飯瞎搗鼓什麼”。她們居然不約而同的轉身就走,氣的他追過去對其中一個老媽子狠狠地罵一頓。她吞吞吐吐地說外面都在傳他殺人的事,搞不好就要公開審訊。這話可把他嚇得不輕,趕忙出門弄清怎麼回事,正巧季晸氣急敗壞的進門。告訴他外面全亂套,也不知道從哪來那麼多發傳單的人,街面上都在議論。甚至有人湧進他家糧店問季堂是不是殺過人,黑五是不是土匪頭子,甚至有人丟過的東西都懷疑他們。
這種情況還能吃的下去飯?季堂趕忙給二姨夫周英打電話,周英聽了也頭皮發麻。周英又琢磨一下,相信董驊和劉通海都會買他的面子,決不至於不打招呼就下黑手。就安慰了他幾句,說馬上聯絡董驊,讓縣黨部把事情往下壓一壓。掛了電話他又給林普打電話,林普也急著找他,因為今早上發現姚鐵錘的屍體浮在東護城河。季堂更害怕,他知道之前派姚鐵錘幹嗎了,趕忙央求林普幫忙。林普說姚鐵錘的案子可以先拖著,可他的案子已經報上去,目前能做的只有託關係在上面多花錢活動。他又擔心那些人到家裡鬧,林普無奈只好答應派幾個警察到季家維持安全。警察在門口他心裡才稍微平靜些,可還是不踏實,就派人到堂邑請餘半山來商量。
正焦急的時候,季文華夫婦嚷嚷著走進書房。季文華照例是劈頭蓋臉一頓臭罵,幾次想打卻力不從心。畢竟是年齡大了,沒罵完自己先氣的咳嗽不止。韓氏也沒有想以往那樣護犢子,從進門就顧著攙扶季文華蹣跚的身子,見他咳嗽的厲害又慌得給他揉前胸捶後背。等他不咳嗽了,才紅著眼圈嘮叨起季堂太不懂事,這麼大人還讓老人跟著操心。
季堂本來就惱的火急火燎,見父母連番轟炸也沉不住氣了,把桌子一拍喊:“行了行了!別在這兒絮絮叨叨個沒完了,沒有半毛錢的用!”
“你,小堂,這麼說外面傳的是真的?”季文化扶著椅子背站起來,顫抖的右手指著季堂,“你咋就不知道收斂呢?真要在公審上判定可沒半點兒迴旋餘地兒啊!”
“老爺,您彆著急上火,氣個好歹兒可咋辦?”韓氏趕忙又扶住季文華的胳膊。扭頭仍然責備季堂:“看你都乾的啥事兒?是不是把柄叫人揪住了?還能不能花錢找替死鬼兒?該花錢的地兒別吝惜!還有,這事兒給你二姨夫通氣兒了嗎?不行給你三姨夫也招呼聲,他上海人面兒——”
“恁倆別絮叨了行不?能把人煩死!”季堂懊惱地出門往外走。
“給我站住!”季文華奮力拍一把旁邊的方几,激動地罵,“兔崽子!你這是什麼態度?我和你娘絮絮叨叨為啥?還不是為你擔心?”
“成天就會絮叨,頂個球用?”季堂跨出門口停在那裡,頭也不回地吼,“我的事兒不用恁倆操心!吃花生米都用不著您倆收屍!就當沒這個兒子!行了吧?”說完徑直走向臥房,身後只留下一片他爹急促的咳嗽和他娘激動的罵聲。
半下午的時候趙振環來了,告訴季堂餘半山已經被打死,他在警察局聽說黑五已經被周逸之的人抓去。現在外面所以鬧得厲害,是因為周逸之要求把這件案子公開審理,董驊可能已經向上面申報了。兩人商量完,更焦慮。季堂又當著趙振環的面向周英求助,請他無論如何把案件攔住,周英答應了。趙振環也害怕,一方面餘半山的仇短時間不好報,另一方面擔心黑五當眾把他也供出來。最後,兩人再三的商量,為求保險只能硬著頭皮去憲兵部求渡邊靜一。這傢伙膽子也真被嚇破了,見完渡邊靜一還是不放心,索性到鄉下藏匿起來,很長時間沒有出來露面。
眼看著一天,兩天,第三天也過去多半。周逸之實在是坐不住又到縣黨部催,董驊辦公室空蕩蕩的。值班的說縣長今天沒在,昨天就沒在,讓他要辦事明天再來試試。他哪知道董驊是故意躲他,出門叫個車先後趕往第六區專署和縣政府,董驊不在,劉通海也沒在。他又趕往董驊家裡,董夫人和幾個女人正在客廳裡打麻將,見到他去非常客氣,又倒茶又遞煙。一說找縣長她立馬把頭搖成撥浪鼓,埋怨著說也不知道當家的最近忙的什麼,每天都是起大早出門二半夜才回。他只好離開,臨走看到沙發後面的神龕①旁邊有半杯咖啡,用手一摸還有點溫度,就明白即使見到董驊也沒用。
垂頭喪氣地回到家,天早已經黑透,周逸之往堂屋椅子上一坐唉聲嘆氣。正在張羅晚飯的顧心懿把他的狀態全看在眼裡,不用問就知道告季堂的事不順利。其實她早想告訴他,告不告得贏季堂不重要,只要他們能在一起好好的比什麼都強。她還想告訴他見過喜兒,並把顧家所有東西送給了她們母女。想了想決定不說,他要做什麼都該全力支援他。就到後院轉一圈,看張名遠沒在,問曹英。曹英說他這兩天早出晚歸的,也沒說忙什麼。她什麼也沒說就回到廚房,用砂鍋燉了一窩雪梨銀耳湯。燉好連砂鍋端到張名遠和曹英住的屋子裡,搬個小凳子坐在門口等他。周逸之吃飯時沒看到她,因為陸家瑜在沒好意思問。等吃過飯回書房時看到她託著腮坐在那裡,就知道準是在等張名遠了,悻悻地到書桌後卻無心看書。時間不大曹英也來了,只是簡單的打個招呼,坐在他對面拿起一本書饒有興致地看起來。
張名遠進後院時已經超過十點鐘,看到顧心懿在門口就知道有事找他,淡淡地一笑說:“怎麼不坐屋裡?入夜外面涼,別感冒了。”進屋後他先提起熱水瓶倒杯水,回頭遞給她。
她接過來輕輕呷一小口潤潤嘴唇柔聲說:“大哥,聽說你這幾天早出晚歸的,一定很忙吧?別的小妹也搭不上手,就給你燉窩湯,趁熱喝吧。”
“哦?那謝謝了。”這真出乎他的意料。本來想著她是跟陸家瑜發生矛盾,再不然就是嫌周逸之忙沒時間陪她。揭開蓋子還冒著熱氣,他拿起舀了一勺覺得味美滋潤,笑著回頭看著她。“味道很好,不過——以後別坐在外面等,看,天這麼晚了,快回房休息吧。”
“我沒事兒,大哥你趁熱喝。”她輕描淡寫的說,“看大哥這麼忙的回來還知道體貼小妹,哪像有的人遇到困難不知道想辦法,回到家就會唉聲嘆氣。”
話音剛落,書房又傳來周逸之的嘆息。張名遠瞬間明白她深夜等他的真正用意,是嫌他沒有幫周逸之把季堂的事情落實。呵呵一笑說:“心懿啊,既然咱們是兩兄妹,有話就直接說。我這兩天是在幫戴琳查詢馬亮,逸之的事嘛——我一會兒就去。你啊,快回房休息。啊?彆著涼了。”
“謝謝大哥!就知道大哥最心疼小妹,小妹告退了,大哥晚安。”她做了個深深的萬福向門外走去,臉上瞬間綻放出燦爛的笑容。這是張名遠第一次見到她那最單純最無暇的笑。
“呵呵,這丫頭,真實的。”他笑著一手端起砂鍋一手拿著小勺子,連吃帶喝把大半砂鍋燙喝完,笑著擦擦嘴。他許久沒有喝過這麼舒心的湯了,也許久沒有這麼放鬆地笑過。
北花園大寺憲兵部後院某個大房子裡,渡邊靜一剛要準備睡覺聽到外面咳嗽兩聲。就知道來了不速之客,趕忙一個箭步竄到院子,笑著問:“閣下既然來了,何不進屋喝杯粗茶?”
“深夜造訪不便久留,幾句話在此說也一樣,打擾之處還望渡邊先生海涵。”張名遠在房簷邊上站著。
“哦?是張先生啊?貴客登門再晚也必須接待,請。”渡邊靜一衝上面拱手。
“這樣,張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張名遠飄身形落在門口,揹著手進屋。雖說穿的是皮鞋,落地沒有半點聲音。
兩人在一個矮木榻上盤腿坐下來,喝了幾木盅清茶。張名遠淡淡一笑說:“好茶,謝謝渡邊先生招待。張某深夜打擾,是希望渡邊先生幫個忙,促成季堂和黑五公審的事。”
“張先生抬舉了,我一個外籍商人無官無權,怎麼做得了那麼大事?”
“大家這麼熟悉的,渡邊先生還有必要遮遮掩掩嗎?就算你這裡沒有那個南京來的特派員,你的話劉通海和董驊還不是奉若上命?”
“怎麼說呢?張先生這麼直接,我也不必再拐彎抹角了。我可以促成公審大會,也可以當眾判槍決他們,只是我能有什麼好處呢?先生能把運河劫船的兩個主犯給我嗎?”
“什麼運河劫船?什麼時候的事?”
“看看看,我剛說張先生直接,您又開始裝糊塗。”
“我真沒聽過什麼人劫船,要說打仗我聽過。就是你在那個什麼蛤蟆樓請吃飯那天夜裡,有人聽到槍炮聲。”
“這麼說我可要送客了。”
“其實,促成公審對你我來說都沒有害處。你們不是宣揚什麼大東亞共榮嗎?公開處理土匪劉黑子和黑心奸商季堂,不是正好說明你們積極打擊罪犯?”
“哼,只怕財政廳的周英不會這麼想吧?”
“換個角度說,不是恰恰說明你們不包庇官私?處事公允?再說,你剛剛不說劫船嗎?丟東西沒?幹嗎不趁機找個背黑鍋的?利大於弊就可行。”
“呵呵呵,張先生要不做將軍,做個說客也不錯是吧?”
“哎,這件事可以把那個特派員推前面。就算結仇也是大漢奸對小漢奸,你這位商人有利益可賺還不好?何樂而不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