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三年九月十二日,夕陽落下最後一抹餘暉,蘇陽城裡燈火漸燃,高低輝映,熠熠如漫天的繁星閃爍。^^^.ъàc^^^
蘇府高高的院牆內,一派雕樑畫棟、飛簷琉瓦的富貴。翠竹掩映、遊廊婉轉的西廂房,幾處小小的庭院俱是綠意盎然、分落有致。在臨近偏房的位置,有一個僻靜的院落,卻略微顯得與周遭有些不太和諧的簡陋。這處院落,正是蘇府三夫人沈絳雲的所在。此刻,房中燭火躍動,晃亮著穩婆和三夫人的陪嫁丫鬟秀娘額角處的津津汗水。沈絳雲從午時三刻起即開始生產,直到入夜時分仍不見嬰孩呱呱墜地。她幾乎已掏盡了身體的所有氣力,幾縷如墨的青絲緊貼在虛弱蒼白的臉上,只剩一股頑強的意念和秀娘手中所傳遞過來的一點微弱的溫暖仍在支撐著她不致昏迷。
朗朗星空突然都鑽進了厚重的雲層裡,整個蘇陽城像被裝進了一個黑色的大口袋,空氣中沒有一絲微風,白天被太陽燒烤過的土地,現在慌不迭地的齊刷刷往上冒著熱氣,令人窒息的悶熱讓人無處可逃,胸腔中似乎也積聚著一把熊熊大火,隨時隨地就有可能被點燃將一切化為灰燼。金色的閃電終於將黑暗蒼穹撕裂了一個大口,從雲霞閃耀的天際直插入蒼茫無垠的大地,裂口處,觸目驚心的瑰麗壯觀,隨後,有如戰鼓的雷鳴一聲接一聲的震落了下來,像是要將蘇陽城幻化在一片奇光異響的夢境裡。
大雨終於劈頭蓋臉的砸了下來,閃電和雷鳴更加激烈。西廂房裡,穩婆活了一大把年紀,第一次遇到如此暴虐的天象,嘴裡不停的哆嗦著“造孽”,雙手更加哆嗦得厲害無從下手。她只是一個低下的穩婆,平時很少有機會進到大戶人家替他們的夫人們接生。大戶人家的夫人,不比市井鄉野活動泛了拿把剪子就敢給自己接生的女人們,平時都習慣了養尊處優、閒養靜坐,看起來享福,生起孩子來卻不少受罪。眼前的這位夫人就是盆骨奇窄、在她看來使不上二兩的力氣就已經近乎昏厥。這家人也奇怪,蘇陽城裡首屈一指的商賈大戶,三夫人生產這樣的喜事,卻不見有絲毫緊張歡喜的氣氛,難產了幾個時辰,也不見有個管事的前來詢問一聲。這個三夫人更是她平生少見的女子,看上去雖然穿戴平常,但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嫻雅細柔,只遠遠的一眼就足以令人覺得自慚形穢。她已經持續疼痛了好幾個時辰,若是那些尋常的夫人女子,老早就開始大呼小叫、一聲比一聲悽然的喊疼了,唯恐整個蘇陽城不知道自己替夫家開枝散葉、榮添香火,而她,卻一直是緊咬著牙關。她是靜美的,即使疼痛、即使汗水凌亂了她的青絲和麵容,也無法令她稍減一分。
又是一個炸雷轟隆隆的平地響起,聲音震破了耳膜就像是跌落在自家的院裡。燭火無力的左右搖曳了兩下終於熄滅,房間徒然陷入了一片漆黑。緊接著又是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伴隨著一道凌厲的閃電,帶著一片耀眼的光華,頃刻將房間照亮得有如白晝,穩婆險些嚇暈了過去,但沈絳雲卻在已經昏厥的情況下奇蹟般的順利誕下一個女嬰。
她的隨嫁媽子沈秀小心翼翼的抱了這個嬰孩遞到沈絳雲的身側,初來人世的她全身緋紅,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揮舞著小手小腳,不哭不鬧一如她母親靜美的神態,眉心處隱約可見一點硃砂。
第2日,蘇府上下議論紛紛,不幾日便在這蘇陽城裡流傳開來,蘇府三夫人絳雲尚未足月就產女,此女生下來天有異象,恐是個災星下世,招惹得天怒,把房簷都給劈壞了。這個傳說中的災星,就是我――蘇以宸。
雖然我稍稍記事後,曾經很認真很仔細的檢查過那一線房簷屋頂,把脖子都仰疼,眼睛也快盯出淚來,仍找不到哪一處有被雷電劈過的痕跡來,但我的孃親沈絳雲不受寵,這是蘇府不爭的事實。
且不說爹爹蘇福全幾乎從來不踏足孃親的廂房,也從未正眼兒瞧過我這個女兒,單這府中小姐們的名字,就獨獨我不同。因為,我的名字是孃親沈絳雲所取。而其她姐姐們的名字,都是爹爹請了有學問的先生草擬,然後親自選定,帶著一個“芷”字。大姐芷蘭,二姐芷君,三姐芷沁,“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芷字,是以為香的意思。可見,爹爹是極為不喜歡我的,連這沿承的家名,也不願讓我享有。
眼下,我正半蹲在荷塘畔的假山下,捧著粉嫩粉嫩的小臉,拿著一小截不知哪兒隨手撿來的小枯樹枝,饒有興致的看一群螞蟻絡繹不絕的從假山的石頭縫裡鑽出來往柳樹上爬。偶爾惡作劇在它們的隊伍中間劃上個道道,這群黑色的小東西就驚慌失策的到處亂竄,逗得我咯咯直笑。這蘇府有少爺小姐5個,卻是沒人屑於和我一起玩耍的,連下人們的小孩,也都不願意和我接近,多半時候,我都是一個人自得其樂。
玩得正起勁呢,突然,伸過來一隻穿著簇新藍緞織錦童鞋的小腳來,胡亂的幾下蹬得蟻群一片狼藉,那些剛才還忙碌著東走西顧的小生命,突然就靜止不動了,和細細的沙石躺在一起,化為塵土。
我猛的站起身來,小小的臉蛋兒漲得泛起微微紅暈,怒目圓睜,看著眼前這故意來破壞搗蛋的小霸王――我的弟弟蘇錦程。蘇錦程今天穿了一身簇新的藍靛錦衣,胸襟和袖口處,細細密密的繡著百福圖,寓意福氣綿長,長命百歲。他是蘇府唯一的男丁,是蘇家捧在手心怕摔著、含在嘴裡怕化了的小祖宗。在這府裡,沒有他惹不起的,只有惹不起他的。此刻,他叉著腰板,故作神氣和囂張的站在我面前。3個姐姐也緊跟著圍了上來,一臉鄙夷興奮的看著我這個可以任由他們肆意欺負和戲耍的倒黴孩子。
我悄悄的往回縮了縮打著補丁、洗得已經有些泛白的湘妃色鞋子來,不想給他們有譏笑我的機會。孃親和我雖是蘇府的三夫人四小姐,但除了這個名號,卻是什麼都沒有,連吃飯,也不允許前去前廳和家人一起入座,更不用說這四季的新衣了。
幼時,每當我看到姐姐們穿著新衣,在寒酸的我面前故意炫耀來羞辱我的時候,我總是很羨慕難過,問孃親為什麼爹爹不喜歡我,不來看我,也不給我做新衣裳穿呢?孃親總是捧著我胖乎乎、彷彿吹彈可破的粉臉兒,告訴我:“因為孃親的以宸最漂亮啊,她們需要穿新衣,戴妝飾,而我的以宸不管穿什麼都比她們要漂亮啊。”我聽了就會很高興很高興,然後就暫時忘卻了那些時常糾纏在我腦海中的不快。稍長後,雖然知道孃親是在哄我,但我漸漸的,卻也不再那麼的羨慕了,因為,我的確出落的愈發比她們都漂亮靈秀了起來,雖然今年才7歲,但眉眼裡,依稀已經有了美人的模樣。
而且,隨著長大,我也隱約的明白,我在這個府中是不受歡迎的。既然如此,我又如何敢去招惹被爹爹捧在手心裡寵溺的蘇府五少爺,我的弟弟蘇錦程?!我逞了一時之快,孃親就要替我受過,過往幾次孃親為了護我而落在她身上的藤條,也深深的烙在了我幼小的心裡。更何況,他今天身邊還帶著三位姐姐呢,即便反抗,我琢磨著自己也討不著什麼便宜。
想到如此,我將腦海中的那些生氣想指責他的話語,硬生生的吞落進了肚裡。我扁了扁剛還氣嘟嘟的小嘴,低下頭來,意欲側身繞過阻攔在我面前的五弟,好返回房去。
誰知,身後突然傳來一股力道,我的身子往前一個踉蹌,眼睜睜看著五弟在我的掌下霎時間直接摔倒,“砰”的一聲著地的聲音,然後就是震耳欲聾的哭喊聲。哭聲一下就引來了好大一群人,他們驚慌失措的扶起五弟,那張原本囂張跋扈的小臉此時一片慘白,管家福伯伸手往他後腦勺一摸,指上赫赫然印有鮮紅的血跡。
“我闖下大禍了!!!”我心想。渾然不知道我此時的臉,頃刻間已經比五弟的還要慘白,我腦海中只有一個聲音,若是五弟有個什麼三長兩短,這蘇府,哪裡還會有孃親和我的活路!
遠處傳來幾聲刺耳的尖叫,未幾,蘇錦程的生母――四娘如一團雲錦般豔麗的身影便帶著奶媽婢女衝了過來,她撲上前去一把抱住陷入昏迷的幼子:“我的兒啊!”之後便撕心裂肺的大哭了起來,邊哭邊大叫道:“是誰傷了他?我要他償命!”
二姐芷君很小聲的嘟嚕了一聲:“是以宸推倒的五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