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相信我?”垂鈴淚眼婆娑,微塵的身影也支離破碎。
“你要我如何相信你?”微塵顫抖著嘴唇,垂在身側的手死死地攥著衣襬。
垂鈴悽然一笑,慌亂地在人堆裡搜尋著尚且清醒的人:“你說!是不是我殺的人!”
那些小沙彌何曾見過這般情狀,從剛剛垂鈴將他們打得無力還擊,再到此刻呲目欲裂形如厲鬼,他們根本弄不清發生了什麼,一個個抖若篩糠。
垂鈴周身都散發著怨怒之氣,那些原本還氣焰囂張的沙門,此時都瑟縮成一團:“不是不是,都是空淨殺的,都是空淨……”
這原本是事實,可在微塵聽來卻變了味,頗像是同門師兄弟因為恐懼垂鈴而說的違心之言。
“夠了!”微塵眼中痛色更深,“阿鈴,我想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的名字了。是我太笨,我原本以為一味的自欺欺人就能得到解脫,十年……我想應該足夠你忘了我,忘了這一切,可是我沒想到,竟讓你走到這般地步。”
微塵望著垂鈴,心中的鬱憤使得他的面孔都有些扭曲:“可即便如此,我還是沒辦法對你下手,阿鈴,我很多時候都在懷疑,你怕是對我下了咒吧?是不是很可笑,我一個和尚,因為逃不過自己的心魔,就把過錯都歸咎到你身上。”
“到底是空淨作孽,還是你下的手,又怎麼樣呢?住持已經死了,而我終究難逃譴責。追根究底,他們都是因我而傷,住持也是因我而死,這都是我的過錯,就讓我來結束這一切吧。”說完,微塵便直接在地上結跏趺坐,闔上雙眸,開始默唸經文。
淡淡的金色文字隨著微塵嘴唇的張合而浮出,一個一個地貼到微塵的身上,就像是有人拿著筆在他身上寫字似的。
垂鈴腿一軟,幾乎趴在地上,她明白了,微塵是想自己死,他想用自己的命來贖罪。
贖罪?贖誰的罪?他是出家人,就因為心中有掛礙,想愛而不敢愛就有罪嗎?還是因為我,愛而不得,執念深重,那就有罪嗎?
“微塵,你真自私,此時此刻你還想拋下我自己去死。我從來都沒想過要殺人,住持也不是我殺的,或許你說得對,我們都有過錯,可真正應該償還這一切的,難道不是這些該死的教條,還有這些利慾薰心的人嗎?”垂鈴慢慢地走向空淨,一把將他拽起甩到微塵跟前。
空淨之前就被垂鈴打傷,見到微塵之後就暈過去了,經過這一摔才醒過來。
他一睜眼就看到垂鈴慘白的臉上面無表情,眼裡的絕望都被染上了血色,他才真正的害怕起來。比起窮兇極惡的面孔,這種無情無慾的蕭瑟才是死亡真正的召喚。
“微塵!師弟!是我,是我誣陷她,師父是我殺的!”空淨一邊感到恐懼,一邊卻又有種釋放的快意,他朝微塵吼道:“我恨他,他讓我覺得很失敗,他讓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我想殺了他,只有殺了他我才能讓他看到我,終結他生命的我才能真正擁有師父的一切!”
空淨原本是想透過乞求微塵,讓垂鈴饒了自己,可說出這一切,卻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好像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的瞭解到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他想要的,是愛。
空淨深深地看著住持的臉龐,他曾在這張臉上感覺到愛意,感覺到關懷,感覺到人間的溫暖。可是後來,這張臉上的溫暖漸漸被失望取代,被厭惡取代,以至於到最後,他在師父的眼中再也看不到自己了。
就像自己從未在這世間存在,從未被愛過。
空淨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伴隨著徹骨的恨意。他恨微塵,恨垂鈴,可最終他的恨都在一個人身上。現在那人已經死了,他再也無愛無恨了,更不會被這些虛妄的情感所擾。
他突然覺得自己的一生都很可笑,他也不奢望會有人懂他。可笑也罷,可恨也罷,他都解脫了。
垂鈴看著跪在地上的這個人,心裡只覺得萬分蒼涼,他們都是在這佛門裡渴求愛與恨的人,誰又比誰悲哀呢?
“微塵,佛祖解救不了我。這些人都太髒了,他們不配留在你身邊。”垂鈴看著微塵的身體漸漸被金色光芒覆蓋,宛如一尊佛陀的金身。
垂鈴咬破手指,任鮮血一滴一滴流入土裡。被鮮血滋潤的草好像得到了無窮的生命力,寸草被拉得足有幾丈長,好似一條條從土裡鑽出的綠蟒,因為獲得暫時的自由而歡欣雀躍。
土地一寸寸裂開,像飢餓的巨獸張開大嘴,迫不及待地要吞噬掉這世間的一切。
那些和尚被草卷著,還來不及逃竄驚呼,就被拉進了土裡。
頃刻間這片草地上的生命就消失殆盡,所有的愛恨糾纏都埋進這片佛土之下。只有感靈塔幽幽的燭火還在閃耀著微光,只有那尚未平整的土地還能證明這裡曾禁錮著扭曲的魂靈。
“真好,現在乾淨了。”垂鈴微微一笑,半跪在微塵身前。
微塵滿身的金光都散了,金屑紛飛如夜照流螢,它們不分你我,或落到土裡,或飄到樹梢,更多的隨風飄遠了。
垂鈴閉著眼感受著這些金屑落到身上,像從未擁有過的微塵的懷抱。
“微塵,你自由了。”垂鈴輕輕撫上微塵的臉頰,這張臉又恢復到了曾經年少的模樣,只是,這雙眼再也不會睜開了。垂鈴抱著微塵,將頭埋在他的肩上,眼睛卻看著那些越飛越遠的金色光芒:“你還騙我,你看你自己多想逃離這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