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的秋天,他便常常站在樹下,閉著眼等風吹過,等簌簌落下的葉子,輕輕砸在他的臉上。那種感覺很美好,很像姐姐的手,在撫摸著自己的臉。
樹木自由生長。花草則是自生自滅。
他也不管什麼是草什麼花,只要它們春天發芽,夏天長得茂盛,他就很開心了。所謂照料,也只是把原來幾條亭臺樓閣間的小徑休整一下,除除草什麼的。
一到了夏天,滿院子的蒲公英、向日葵、牽牛花、爬山虎、狗尾巴草,野草莓什麼的,還有池塘裡的荷花,瘋狂的生長。蛐蛐、知了的瘋也似的叫啊叫。
他就在亭子裡,痴痴的坐著,看著滿院子裡旺盛的生命,偶爾呵呵的傻笑幾聲。
他自己不會彈琴做詩,也沒什麼懂得彈琴做詩的朋友,也不會招攬那些盛有才名的歌姬到家裡來。甚至酒肉朋友也不多,都是官場上的客套交情,點到為止。
人本來就是很奇怪的。有些人一旦富貴發達便會揮霍無度肆意享受,有些人則永遠活在一種害怕失去的情緒裡,過著苦行一樣的生活,而且不斷告誡自己,這樣才最踏實安穩。
他也不願意讓更多人接近自己,這座院子就算是賀蘭壽幾個察事廳子的人來,也只是在二門處候著。
只有一次,也許是兩次吧。他曾經邀請郭曖到家裡來喝酒,就在那座荒草瘋長的花園裡。
他覺得郭曖也是個奇怪的人,他的出身富貴,竟然一點都不介意自己這怪僻的家宅,還有自己做得那些粗糙飯食。
他看得出來,郭曖是真心喝得開心痛快。也許,他對每個人都是這個樣子吧。
如今是冬天,院子裡的花草早就枯掉了,樹木的葉子也落個乾淨。只剩下諾大的院子,和一個孤零零的人。
今天,他回來的不算晚,一直在燈前坐到現在,爐子裡的火早熄了,也沒發現。
他在面臨著一個重大的抉擇,最近發生的種種,又極大的加劇了這抉擇的緊迫性。
而今早所發生的一件事,則無疑將這抉擇硬生生推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知道李輔國並不是絕對的信任自己,雖然追隨他許多年,也做到了副總管的位置,但他心裡很清楚,自己這個副總管和賀蘭壽比起來,在李輔國的心裡總差著一大截。甚至在一些事情上,自己根本無法進入他們兩個之間的小圈子。
但他終究對自己是有恩情的。
當初自己從泥瓦匠師父那裡逃了出來,卻發現姐姐已經不在原來那家破廟裡寄住。沒有找到姐姐,幾天幾夜沒能吃上一口飯,幾次餓昏過去,後來只有摘了樹葉草葉子來吃。
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比餓肚子更殘忍的了。他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一定會餓死的。反正姐姐也不見了,她那套不要偷東西之類的說教又有什麼用呢。
無論是做個好人還是壞人,總歸要活下去吧。
他悄悄來到城裡,混跡在繁華的街市上。終於下定決心去偷一些東西來吃。那些填滿了牛肉羊肉一咬滿口湯汁的包子,就像一個個魔咒,迫使他終於伸出手去。
第一次他吃到了滿口肉汁的包子。第二次,他偷到了一隻燒鴨子。第三次,他偷到了一條羊腿。他覺得這樣的日子也不錯。
後來他就成了長安城裡一個專幹偷雞摸狗勾當的小混混,有了幾個自己的小兄弟。
只是他們的膽子越來越肥,他們開始不滿足於偷雞偷包子的。他們開始學著潛入一些大戶人家,去偷些金銀細軟。
懲罰終於來了,幾個小夥伴在一次偷竊中被發現了。那家主人並不想去報官,而是派了一名殘忍的家丁用起了私刑,狠狠的鞭打了一頓之後,便要帶出長安,尋一處亂葬崗殺掉。
像他們這樣的人,就算死了也不會有人管的。
路上魚諾海醒了過來,驚呼救命,那名家丁只管繼續用鞭子抽他,毫不在意什麼。街坊鄰居也早恨透了這幾個小壞蛋,看他們被捉住了正捱揍,也統統是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有些人的笑聲竟出奇的高亢。
就是在那個時候,剛巧出宮辦事的李輔國攔下了馬車,花了銀子買下了他們。
魚諾海還清晰的記得,李輔國當時只問了他們一句話,“為什麼要做賊呢?”
其他幾個人編了許多看似可憐又招人同情的理由,只有他倔強的回了兩個字,“我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