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24 偷聽的套盒

十一月底,我們偶爾能在校園裡看到穆錚了。每個治療週期結束時,他可以出院幾天。同學們一定對那張病怏怏的臉十分陌生,還有包裹在棉衣裡的沉重而遲緩的身體。上體育課的時候,他只能默默坐在升旗臺上,蜷縮得像一隻怕冷的小鹿,悄悄望著大家在籃球場或者乒乓球桌前的打打鬧鬧。難得一見的陽光在不近不遠的操場上起起伏伏,稍遠的教學樓和更遠的天空也隨之搖晃。葉子落盡了,樹木將筆直或曲折的枝幹不加遮攔地指向一碧如洗的天空。流雲化為一縷縷時斷時續的絲線,彷彿牽扯遐想目光的虛線。不需要奔跑,也不需要跳躍,只是曬在天空下,人就可以化作清澈的風,流動的光,呼吸的樹木,沉靜的房屋。唯有直升機無可忽視地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時,那停滯而又飛翔在藍天白雲下的思緒才會短暫地中斷,附身於那轉動不息的螺旋槳上。

儘管冬天已經到來,但只要望見藍天和陽光,誰都不會甘心呆在床上的。

我們知道重逢是暫時和奢侈的,很快他又要回到家裡或是醫院。人很容易懈怠,哪怕是關係最親密的人。剛生病的那段時間,大家總在心裡暗暗許下和衷共濟的決心。隨著時間慢慢推移,生活便一點點覆蓋了那份曾滾燙的熱情。我們漸漸意識到別人的命運並不是這麼與自己休慼相關,疾病帶來的痛苦被揉碎到病人生活的每分每秒,而我們並不能時時刻刻感到那種孤獨與無奈。在最初的那段時間,幾乎每天都有同學去醫院看望穆錚,紛紛熱情地表示願意幫他補課與記筆記,還會興高采烈地呆在床前,把學校裡的一切有趣與無聊分享給他。但一個月後便少了很多。這未必是人情冷漠,治療是漫長的,穆錚也需要安靜和獨處。最好的情況就是我們在他需要的時候及時出現,不過世上總不會有那麼碰巧的事情。

但也要去試試看的。十二月的第一個週末,本該是我們和外校的比賽,卻因為外校的場地被徵用而延期,我和米樂就再次去醫院看了穆錚。除了自己,我們什麼都沒帶。周老師出門了,病房裡只剩我們三個小孩。我們問了他之前那位老人和姐姐的情況。穆錚說,姐姐康復出院了,老人選擇了保守治療,轉了個病房慢慢調養。

“那個姐姐沒生病,是骨折了,肋骨被她老公打斷了。呸,那男的根本不配當她老公。氣死人。每次聽到這種事,我就想,爸爸在就好了,絕對要把那男的抓起來。你們知道嗎?那個姐姐初中畢業就沒再讀下去了,家裡直接讓她嫁給別人,而且嫁之前都沒見過幾面。這都什麼年代了?”穆錚提起這事便憤憤不平,本來是半躺著的,突然就坐直了身子。

“哎,在我老家那裡還真挺常見的。”米樂一聳肩,“我有個表姐幾年前就嫁人了,物件也是父母給介紹的。今年生了小孩,我都成舅舅了。”

“所以那小朋友管你叫什麼?米樂舅舅?米舅舅?要不直接叫‘米酒’吧,聽上去還挺順口的。”我壞笑著揉了揉米樂的頭髮。

“什麼米酒?起開,那學學的外甥不得管他叫黃酒?”穆錚被逗笑了,米樂趁機在他的視野盲區裡狠狠踩了一下我的鞋子,“人家還不會說話呢!”

“反正我覺得挺不好的。當然,也是我一廂情願嘍。單看朋友圈,表姐還挺幸福的,姐夫對她也很好,遇到不錯的人了。但這不就跟遊戲裡抽卡一樣嗎?表姐是抽到了好的,可結婚是很重要的事呀,怎麼能像玩遊戲似的碰運氣呢?現在我姨媽逢人就說,早早結婚也挺好的呀,也不用提前認識。別人要不同意,她就搬出女兒現身說法,誰都說不過她呢。”

“不好的事沒落到自己身上,人可能真會當它不存在。”穆錚無奈地搖搖頭,“隔壁那個姐姐也太可憐了。以前爸媽還蠻呵護她,也沒受過什麼欺負,突然間被送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每天要看人家的臉色,心情不好就打,一年到頭都不給她回家。最過分的是,他們把她的手機收走了,兩年都沒給她買一部,電話都不給她打,完全跟外界斷了聯絡。”

我們老師都沒這麼收手機吧,只是說在校上課期間不能玩。被抓到了無非是批評一頓,收走幾天再讓家長帶回去。那個男的真是比教導主任還教導主任,比家長還家長。

“再後來,她用自己的工資偷偷買了一部,給那個男的發現了。打了一頓不說,還砸碎了,逼她跪在碎片上。姐姐終於忍不住了,把他的手機也砸了。砸得那叫一個乾脆利落,一點都不拖泥帶水,碎得比她自己的那部還徹底。”

“姐姐砸的時候一定很帥。太漂亮了,那男的得氣瘋了,絕對想不到她敢反抗。”米樂苦笑著皺皺眉毛,“不過,肯定又被打了吧。”

“是呀,肋骨就是這麼斷的。我也問了怎麼處理的,後來離了婚。姐姐就想趕緊離開他們,沒提什麼要求。唉,要是爸爸在,準得把那男的抓起來,真是便宜他了。”穆錚哼了一聲,“打了那麼多次人,一次都沒被懲罰,居然還理直氣壯的。別看這種人在家裡像個大爺似的,頤指氣使、吆五喝六,到了外面指不定就是個卑躬屈膝的廢物呢。”

“是的,對這種人就不能低頭!你越低聲下氣,他越肆無忌憚。”

“哦?這麼正氣凜然還真難得呢。”米樂見到我的“正義發言”和一本正經的表情,爪子立馬扒到了我臉上,模仿出一副唯唯諾諾的口氣,“‘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這是誰?”

“就是這樣嘛!該硬氣就得硬氣!”

正準備和米樂鬧起來呢,一個熟悉但有些時日沒聽到的聲音在病房門口響起了。我們回頭一看,阿放毛茸茸的腦袋從房門那裡探了出來。下意識地望了眼米樂。還好,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剛剛差點以為他要因為阿放幫我說話而不高興呢。

穆錚忙請他進來。他小心翼翼地問他哥在不在。聽到米樂說沒來,他才鑽進了房間,拖著一袋圓滾滾的橙子,得有十幾個,估計挺沉的。阿放說,那是彬哥讓他捎給穆錚的。黎彬自己怎麼沒來?我問。我的補習班這週末停課,正好進城到哥哥家玩。彬哥知道我哥是穆錚的隊友。那葉芮陽呢?你們怎麼不一起來?米樂問。

“因為……我跟我哥吵架了唄。”阿放坐在一旁空空的病床上,有些為難地搖著自己的小腳,“我一生氣就自己跑出來了。”

“啊?你們倆怎麼還能吵架?”我一向感覺他們兄弟倆的感情好極了,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從沒想過阿放會氣得丟下老葉不管。

“親兄弟都會吵架呀,何況咱們倆只是堂兄弟。開玩笑的啦,我哥比親哥還親呢。沒什麼大事,就是賭氣。上週出了件事,我覺得自己難得表現得超級好,想讓他誇我兩句來著。沒想到他不誇我也就算了,還說了我一通!我今天就要跟他硬槓到底!”

我們忙問發生什麼事了。阿放往床上一躺,哼著小調看了會天花板,才爬起來慢慢跟我們從上週說起。

眾所周知,葉君放是個聰明伶俐又多才多藝的小孩,不過要用一個詞概括他,最適合的大概還是“可愛”。加上他自己十分注重衣著儀表,永遠是一副乾乾淨淨又乖巧懂事的樣子,走到哪都人見人愛。(老葉怎麼捨得跟他吵架呢?)之前說過,為了阿放上學,他們家的新房子特地選到了學校附近。他爸媽工作單位有點遠,不好接送他,所以每天來去五十四中的十五分鐘路程便是他一個人走的,這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了,很多同學小學就這樣了。

但偏偏是放學路上出了問題。新學期開學後不久,阿放總覺得有人在偷偷跟蹤自己。前幾次還以為是自己多心了,但這種情況日復一日。他注意到跟隨者是個男的,穿一件薄襯衫,後來是皮夾克,比阿放高不少,頭髮蠻長,戴了副寬邊眼鏡,看上去像個文化人。起初阿放還猜只是同路,可是很快發現那人的目標就是自己,甚至在學校附近上完補習班後都能看見他好巧不巧地在機構外面喝咖啡或散步。他走他便走,他停他便停,猛一回頭,便裝模做樣玩起手機。這種狀況從九月底持續到了十月。阿放最初是選擇繞來繞去甩掉他,或者讓他誤以為自己住在別的小區,但不久便發現那人專門候在他回家的必經之路上,一副“我可以等在這路口,不管你會不會經過”的姿態。他不敢告訴大人,因為那人只是跟著,大人恐怕也拿他沒辦法。何況爸媽每天上下班都要跑很遠,他不想再害他們在他上學的路上花時間了。也沒跟老葉說。哥哥離他太遠了,說出來了只能讓哥哥每天為他擔驚受怕。於是,阿放找到了一個能幫他解決問題的人——滿林。畢竟改行踢球前是練拳擊的,還拿過市裡的獎項。滿林拍著胸脯答應了,他本就說過要“罩著”阿放,兩個人住得也挺近。他倆從此便一起回家,從十月到十一月底都是如此,有了一位“專業保鏢”,阿放便完全不在意背後的人,一路也是說說笑笑。

但前不久,滿林的外公生了病,一家人便搬到了城裡,為了離醫院近點,方便老人治病。上學、看病,家搬來搬去無非是這兩種原因,幾乎沒見過當家長的為了自己上班方便而搬家的。一下子失去了“保護傘”,阿放明顯感到尾隨者變本加厲了,似乎要討回之前一個月不得靠近的損失。他像個甩不掉的幽靈,伸縮著漆黑的影子,在他身後陰魂不散,隨時可能將他吞沒。滿林不是沒做安排,他囑咐過同在校隊的葛行星和王銳照顧阿放。但阿放對他們說那人已經不敢跟蹤他了。無非是不想麻煩學長們。不到沒有辦法,阿放這樣的小孩是不會有求於人的,何況是這樣持續性的求助。他只有把背後交給自己了。

我要是葉芮陽,非罵阿放不可。

無數次察覺到那種蠢蠢欲動後,每天放學前都忐忑不安,走在路上便自覺地東張西望,像豎起耳朵的兔子,隨時準備溜進洞裡,彷彿自己才是一個想做壞事的人。每天到家後第一件事便是把門死死扣上,接著從貓眼裡謹小慎微地觀察有沒有人在房門前逗留,許久之後才敢長出一口氣癱在沙發上。

阿放曾和那個人對視過幾次。都是在害怕的潮水漲到的臨界點,幾乎把自己的心理防線沖垮的瞬間。那時的回頭既是無奈也是絕望,而那人的目光裡既無兇惡也無威脅,連覬覦的慾望都沒有,只是冷淡地盯著,彷彿盯著一隻路邊的小鳥。不知為何,這種目光給阿放的壓力更大。他對他而言是個審判的法官,隨時可以宣佈判決,而他只是個不知何時會接受無可動搖的結果的囚犯。

要是哥哥還住在我家就好了。阿放想過。但這太自私了,哥哥不是他的,他只屬於他自己。何況,哥哥住在他家的那段時光雖然快樂,背後卻有著同樣十分灰暗的事。就在上週,阿放有一天整個晚上都沒有睡著。這是第三次。第一次是老葉跑到他家的那回,他們倆躺在小床上,都沒能入睡。對阿放而言,好像是在懵懵懂懂間知道了,自己的生活之外還有別人的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第二次是師傅去世的那天。人是會死的,這是真的。他明白了。而這一次,阿放在失眠中感到長久以來的恐懼不安像潮氣一樣在被窩裡蔓延,裹住了他的身子,世界被切分成無數的黑白網格,自己可以往任何一個方向行走。他走了很久,一點一點長大。但長大並不是成熟。真正的成熟是獨立,自己照顧自己,自己保護自己,為自己做出的每一個決定負責。要勇敢一點,人不能總是依賴別人。他在黑白網格的失眠漫遊中抓到了遊移不定的影子,將它投向悠悠升起的太陽。

你到底想幹什麼?沒事的話就不要跟著我了。明白了嗎?

那個人顯然沒做好準備,或許從未想過無數次縮頭縮腦、對自己唯恐避之而不及的小男孩會回頭氣勢洶洶地把這些話拋給他。他愣了一下,阿放便佔據了主動,說出的話也更直接:滾!別以為我好欺負,我他媽忍你很久了!

小朋友,哥哥不是壞人……他憋了很久也才憋出這一句話。

滾!滾蛋!再不滾就報警了!

那人灰溜溜地走了。後面幾天他還心懷僥倖地出現過,又被阿放轟跑。這周已完全不見了人影。

“這不是挺好的嗎?葉芮陽吃飽了撐的啊,還是又吃多了,有什麼好說你的?”米樂敲了敲阿放的膝蓋。

“哼,我也是這麼想的啊,今天早上跟我哥說的。還以為他會說我長大了呢,誰知道劈頭蓋臉訓了一頓,說我不該直接找壞人,萬一出事了怎麼辦。我壓根沒出事呀!”他嘟囔著,望向我,“還是柯柯哥哥說得對,遇到這種事就不能隨隨便便低頭。壞人都是欺軟怕硬,你一低頭他們就來勁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