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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自己的房間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裡,

我只覺得它來得新鮮,

是濃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勞作、冒險。

彷彿前人從未經臨的園地

就要展現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對著墳墓,

我冷眼向過去稍稍回顧,

只見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亙古的荒漠,

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穆旦

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裡,吹笛到天明。

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閒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陳與義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蔣捷

孔子游於匡,宋人圍之數匝,而絃歌不輟。

——《莊子·秋水》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莊子·大宗師》

似乎已習慣回外公外婆在鄉下的家過年了,除此之外也無處可去,爺爺奶奶早就不在了。過年能夠找到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是奢侈的。老人在,家總還像個家。爺爺奶奶那邊的叔叔們好些年沒湊在一塊了,都是各過各的。我們的那棟老宅估計此時此刻正孤零零地矗立在田野裡,任無休無止的寒風簇擁著鞭炮燃燒後殘留的小小顆粒,接連不斷地拍打在幾年都沒重新開啟過的木門上。

其實我們今年本該在家過年的。按原先的計劃,年底我們就該搬家了。但好像無論是我還是爸爸媽媽都不是很上心,拖拖拉拉,終究沒搬成。那間房子比現在的三室一廳大不少,有三個臥室和一個書房,衛生間也有兩個。但搬過去了又怎樣呢?空落落的,還有個房間不知道該幹什麼用。當年把它買下來,就是準備讓我和他能夠一人有一個房間的。“一間只屬於自己的房間”,大哥好像和姐姐討論過這個話題,當時聽不太懂,好像和文學有什麼關係,我不曉得,但感覺這句話很是誘人。我早已厭倦了和那個人分享一張床、一盞大燈,也不想聽到有人在頭頂爬上爬下,尤其是我想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我要一個自己想不幹什麼就不幹什麼的地方,可以亂扔襪子,書包隨便丟地上,桌肚裡一團亂,衣櫃亂七八糟塞滿衣服。沒人能看見,更不會有人“假惺惺”地來幫我收拾。我想告訴每一個人,我長大了,獨立了,能自己生活了,有權利把無關的人鎖在門外了,不需要有任何人呆在我的身邊,像監視我一樣,還跟爸媽彙報我的情況。

但我並不是想讓這個人消失呀。

我好害怕搬家。大概爸爸媽媽是知道的,所以不斷地為我拖延。新房子可不只有“一間只屬於自己的房間”,還有個“誰都不屬於的房間”。它像是紮在牆上的巨大相框,其中空無一物,冷漠地提醒我註定無可改變的事。

人少,房子大,靜默的黑暗好像會一點點攀爬和蔓延,漸漸吞噬掉藏在角落裡的人。每次回外公外婆家我都有這種感受。他們把新房子修得很大,大概是希望我們多回來吧。也是,他們有四個子女,要是都回來了,過年總是熱熱鬧鬧的。這間大房有兩層,一樓兩個房間,其中一個配有空調,二樓還有三個房間和一個帶有馬桶的衛生間,為的就是每家人都能住得舒舒服服,儘管一年中所有人呆在這裡的時間都不超過十天。

只有他們兩個人在家的時候,兩位老人是怎麼呆在這麼大的屋子裡的?我不知道。只是一步一步走上通往二樓的臺階。小姨媽家今年不回來,外公告訴我,樓上空了一個房間,我可以單獨住。不用說,我知道是二樓樓梯口的那個房間,它十分狹長,盡頭是一扇窗戶,總有橘黃色的陽光鋪灑進來,像一條薄薄的窗簾被風吹起。窗前是一張老舊的課桌似的桌子,邊邊角角無奈地剝落了很多油漆,桌面上模糊地鋪著一層玻璃。它左邊是張小床。據說房子是我們剛剛出生時修的,外公想,我們家有兩個孩子,等我們長大了回來時,最好能有個單獨的房間。他想到的是十年以後的事,但他沒有想到,現在每家都是一個了。可我還享有這種特權,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能獨自佔據一個房間。按理說,應該給哥哥的。他上大學了,快讀研究生了。但外公還是告訴我,房間就是我的,他想把他認為最好的東西給我,沒人能動搖這一點。

我慢慢環視了一週。每個屋子都沒有人,所有的床鋪都收拾整齊,額外搭出來的摺疊床上堆滿了農村特有的紅色或綠色繡花被子,嚴嚴實實,給人安全感的同時瀰漫著塵封多日的氣息,大概像稻草或者谷堆?姐姐這麼形容過,但我們倆都是從小在城裡長大的孩子,根本沒聞過這些味道。

哥哥不在。姐姐也不在。外婆告訴我,他們去河對岸了。對岸是一片小樹林,現在樹木的枝葉大概都褪得乾乾淨淨了。鋪在落葉中的是一排踏踏實實的墳墓,有的是掩體似的土堆,有的則用磚石壘得整整齊齊,成為堅不可摧的堡壘。大概世上只有死亡這一件事是確信無疑、無可變更的。今天是大年三十,要去看望先人,捎上一兩句祝福的話,給他們壓歲錢。晚輩給長輩送壓歲錢,想想有點奇怪。但總有一天我們自己也會收到的吧。在燈光模糊的大房子裡,高高的長輩給孩子們壓歲錢;等他們遷居到了矮矮的城堡之後,自然輪到不再是孩子的我們給他們,即使我們會慢慢忘記一些過於遙遠的名字。

然而平輩的人呢?還有我的爺爺奶奶呢?我似乎好久好久沒去看過他們了——也許從來就沒去過,我記不清了。是我不想去嗎?還是爸媽沒帶我去?抑或說“太忙了”?不錯的藉口。我好像是很忙,雖然不知道自己三年來都在忙什麼。

但總有人代勞的吧。他們默默幫我做著我本該去做的事。我只要坐下,躺著,乖乖的,讓他們看到韋韋還健健康康的,足夠了。我存在的意義就是別惹事,好好活著。

沒出去找哥哥和姐姐,也沒下樓去和大人們寒暄——去了也不知道說什麼。我一個人呆在窄窄的房間裡,昏暗的日光在窗簾下晃悠。駐足於寒意,在農村,它們習慣於每個冬天的日子裡肆意從腳下生長。我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夢遊似的打量這房間的一絲一毫,從天花板上殘存的兩掛蛛網到角落裡再也不能起飛的小蟲。我看了很久很久,並覺得只要願意就還能看更久,久到開始想象一隻畏畏縮縮的蜘蛛從牆角爬到屋頂。

但我起身了,無可無不可地再次在二樓逛了一圈,彷彿清晨於日暮時巡視領地的國王。我不想找什麼,也沒找到任何東西,直到從哥哥一家人的房間裡看到一本放在桌上的書。《中國曆代文學作品選》。我拿著它走回自己的房間,在床上倚靠著堆得像小山的棉被,隨意地翻看。翻到的第一首叫《苦寒行》,作者是曹操。初一的時候我們學過《觀滄海》和《龜雖壽》,我還知道《短歌行》,而這首詩還是第一次聽說。[1]

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