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19 南京,南京。

駛向南京像墜入一場夢。記憶裡,我和絃弦去南京的次數很多,肯定要多過去上海。但我記不清江元離南京有多遠。有時候很近,有時候很遠。我怕暈車,所以一上車就閉上眼睛嘗試入睡,總是迷迷糊糊間就到了,彷彿抵達南京依賴的不是車輛的賓士,而是睡眠與夢境。

我們正穿行在湖底,經由一條隧道,從江元趕往我們此行的目的地。頭頂看不見的湖面或許正如三天前的峽水湖一般波光粼粼。黃老師的車下降到隧道里的那一刻,我感到我們正潛入一面平靜的鏡子。

黃老師帶著四個男生,此外還有四個女生在周老師車上,嶽隱和姐姐都在。我坐前排,因為最高也最佔地方。後排是米樂和閻希,以及戲劇節上扮演小王子的同學。今天在停車場見到時,我和米樂就遠遠地喊他“小王子”。閻希本想告訴我他的名字,他卻說喜歡被我們這麼稱呼,索性不說了。他是個不太愛說話但很博學的人。我們和閻希聊峽水湖遊樂場和之前的球賽,他就安安靜靜地聽。當我們談到閻希上場比賽的助攻帽子戲法時,小王子告訴我們,“帽子戲法”一詞源於《愛麗絲夢遊仙境》,之後成為了板球術語,最後才指足球賽中單場打入三球的壯舉。

上演帽子戲法的球員可以拿走比賽用球作為紀念,閻希你拿了嗎?他問。閻希搖了搖頭,說自己是三個助攻而不是三個進球,而且市長盃的比賽用球是學校提供的,體育老師大概不會允許他拿走學校的公共財產。平時比賽不行,但決賽呢?小王子繼續說。決賽不是在江元奧體中心嗎,球肯定也是主辦方提供,說不定會作為紀念品贈送給戴帽的球員。決賽也太遙遠了,我們才剛剛打進八強呢,閻希說,何況小組賽單場打入三球都是難得一見的,能在決賽舞臺上上演帽子戲法的人恐怕是天神下凡、球王附體吧。我們笑了,空曠的停車場上,我們的臉被吹得紅撲撲的。沒多久,一輛車的前燈閃了閃,黃老師到了。要是在平時,我們仍會毫無顧忌地說笑,然後和黃老師一同聊這些話題。但我們今天都嚴肅了不少。老師走到跟前,都很禮貌地問好,接著乖乖地鑽進車裡去了。

星期二,按理說吃過午飯我們就該回去午休,養精蓄銳等待下午上課。但我們四個都請了假,學校選中我們去南京參加和平集會。今天是12月13日。南京離江元一定很近,近到我們這些小孩從小就知道這個日子意味著什麼。不知學校為什麼挑選了我們,但我想每個人都非常願意參加這次活動。昨晚米樂在宿舍告訴我他被選中時,我們倆都有些詫異,但又深知此行的嚴肅與重要。或許是學校是想讓外地來的學生更深入地瞭解本省的歷史;也可能是黃老師的推薦,因為國慶作業裡他寫過參觀紀念館的感受,那篇作文成為了範文。而曾給米樂做過導遊的我興許也因此沾了點光。[1]

黃老師,我外公外婆都是南京人呢。閻希說。他們肯定希望我去的。

嗯。手握方向盤的老師點了點頭。這很好。

車連續不斷地行駛在悠長的隧道里。湖水一定在我們的頭上流動,像漫長久遠的歷史。我聽不見聲音。車內的沉靜使我們睏乏了。一點多,平日裡午睡的時刻。隧道里迷濛的燈光與影子翻動著,在耷拉的眼皮前。我們似乎成了躲藏於光影中的匆匆過客,正在透過綿延不斷的時間,駛向記憶的深處。我聞到了一股苦味,或許是汽油和膽汁的混合,小時候暈車時的味道。但我在打瞌睡,睡眠是安全的,它使我躲開眩暈與不適,像沉入湖底,那一片沒有波瀾也沒有悸動的黑暗中。

大地是苦難的。我的腦子裡跳出了這句話。從夢中醒來,聽黃老師的一聲“到了”,開啟車門,走進十二月的料峭寒風。大地是苦難的,正如北方是悲哀的,昨天國旗下的講話是14班同學的詩朗誦,我還記得“北方是悲哀的”是一首長詩的開篇。再次看到那傾斜的雕像與厚重的雲下肅穆的紀念館,我渾身冰冷,失去溫度的同時感到灰色在凝結,不由得往米樂身邊靠了靠。其實大家都在縮短彼此間的距離,沒有人說話。我們像四個低年級的小學生,互相挨著,彷彿是群在寒風裡依偎取暖的小兔子,寸步不離地跟著黃老師往紀念館的報告廳施施而行。

燈光是明亮的,暖氣也開得很足。在報告廳的後排,我們找到了屬於一中的座位。一一落座後,老師沒說什麼,我們也一言不發,似乎只是透過互相看看眼睛確定彼此存在。大大的報告廳裡除了走動時的腳步與羽絨服的摩挲聲外再無其他響動,這種沉默和寂靜如青綠的藤蔓在無形之處攀爬生長。要是有點綠色就好了,就像幾天前我重見光明時閃爍在眼前的綠色,它是珍貴的,在寒冷與乾枯的時間裡。我看到閻希把胳膊搭在了座椅的扶手上,小王子的胳膊又自然而懶散地疊在了他的上面。我們都在等待。

“老師,學學為什麼沒來呢?”米樂忽而開了口,大家也都望向黃老師。他沒有馬上回答,思考般地低了低頭。

“老師,我是說,我們上次替空難的遇難者默哀,學學手上纏過黑紗。我覺得他特別善良,應該也很想來參加今天的和平集會吧。”米樂接著說。黃老師依舊沒有回答,伸出手來拍了拍米樂毛茸茸的小腦袋,善意地笑了笑。

學學呀,真是個怪怪的人。總做出一些讓我摸不著頭腦的事,有時卻也會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要不是穆錚告訴了我們,我決不會猜到他是黃老師的孩子。即便他們倆都給人一種不受拘束的輕鬆感,但老師畢竟是老師。學學好像永遠精神飽滿,有無限的激情和鬥志,卻總說什麼“該死”,一副對很多事都無所謂的表情。我不是討厭他,就只是針對他的口頭禪:我實在不喜歡動不動把“死”掛在嘴邊。

死是不可以隨隨便便提的,在過年的桌邊我被長輩們教育過。或許是它本身太沉重了。一個人的死是悲劇,而幾十萬人的死更是民族的苦難與傷痛。但是……學學是個不尊重生命的人嗎?不是,決不是。我們都看到了那天舉向天空的手指和飄飛的黑紗。相信在今天的大課間,集體起立的默哀中,學學和我們一樣,低著頭,在短暫的時間裡思考過自己與這片土地上曾發生過的苦難的聯絡。

會不會是這樣?一個人越注意一件事,就越會在別人面前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我是不是也有點這樣?其實,我就很在意弦弦呀。他還在的時候我就很在意,他不在以後我更加在意,越來越在意。可他還在的日子裡,我對他一直不怎麼好吧,老是故意氣他欺負他,也許我在用這種方式表達自己對他的在意?真蠢。我應該對他更好一點。

但學學為什麼這麼在意死不死的事情呢?他明明健健康康的,家裡人也都過得很好……

也許只是我離他的生活太遠了吧。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算知道了又怎麼樣呢?我們誰不知道南京大屠殺?可日本人為什麼要屠殺?他們是怎麼屠殺的?多年以前,作為首都的南京在地獄般的日子裡到底經歷了什麼?我們被殺害的同胞叫什麼名字?是怎麼生活的?有太多事情是我們這些小孩不瞭解的了。正因如此,我們今天才要來到這裡,認認真真、一絲不苟地看著走上講臺的人,聽著他們穿透歷史煙塵的話語吧。我們不能遺忘這段歷史,就像我們不能遺忘自己的記憶。要是我忘記了弦弦,我就是一個沒有良心的哥哥。同樣,要是我們忘記了過去,只把它當成漫長時間裡一個可有可無的小石子,看到了就踢開,那也是沒有良心的。那都是生命,人的生命。它消失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但我們能真正接觸並復原歷史嗎?我聽到正在發表演講的人談到了一位學者,她就是研究南京大屠殺的,寫出了書,成果卓著,很了不起。

可是她自殺了。大家現在在懷念她、紀念她,但她不在這個世界上了。[2]

為什麼會這樣?我想問黃老師。也許他能解答我。在我看來他懂很多東西。可是我沉默著,他也沉默著,所有人都在沉默。這是禮貌。我明白,不能在別人說話時插嘴或竊竊私語,但我真的好想知道。

是不是她真正接觸到了那段歷史,看到了那種黑暗、暴虐、殘忍,那種人無法承受的罪惡?就像一個圍著爐火的人,只能把手放在火邊烤烤,不能真正把手伸進火裡,不然手就要被燒焦。或是一個往湖泊深處慢慢走的勘探員,走得越來越深,就越來越瞭解湖泊的水質,但最終會被冰冷的湖水吞沒?我不清楚。

有四位老人走上了臺。顫顫巍巍,遠遠望去,他們的面容好像老去的樹木。工作人員幫他們搬來了椅子,但他們沒有立即坐下,而是不約而同地對滿場的人行了一個軍禮。他們的手在顫抖,胳膊勉強地抬起,像一段乾枯的樹枝,禮敬得也不是那麼筆直標準,但他們非常努力了,沉重的歲月一定在他們的身體裡注入了鉛,但仍未使他們忘記自己的身份。一定是軍人,參加過抗日戰爭的軍人。[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