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進門他就聽見了他最討厭的聲音之一——兩個女人爭吵的聲音。確切地說,一個女人怒氣衝衝語無倫次,一個女人氣定神閒冷嘲熱諷,高低勝負十分分明。
他很想掉頭就走,但很快,那個吵架都吵不過別人的少女怒氣沖天地跑了出來,看見他時愣了一下,臉頰迅速燒得通紅,羞憤無比地瞪了他一眼才大步離開。
伊斯又又又一次莫名其妙——這又關他什麼事啦?!就算是遷怒,也遷得太沒道理了吧!
他黑著臉進門,正看見白鴉坐在鏡子前面,用一柄細長的梳子梳理著黑髮,並且十分認真地教著她身後的侍女,如何把她每一個小小的髮捲都打理得像她本人一樣完美又優雅。
那侍女也不過十來歲的年紀,黑髮黑眼,中等身材,站得筆直,相貌不怎麼出挑,卻比瑪雅要穩重許多的樣子,雖然所學的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一臉嚴肅地認真點頭。
她在伊斯進門時轉頭看過來,一雙黑色的眼睛沉靜如大地,只有一點微弱的好奇隱藏其下,顯出些微少女應有的天真。
“阿爾茜,”白鴉抬了抬手指,向她微笑,“去為我們難得一見的客人拿瓶甜甜的葡萄酒來好嗎?”
侍女點點頭,並未行禮,只是目不斜視地走了出去。
“……你孫女兒?”
伊斯等她走出一段才開口問道。
“曾孫女兒。”白鴉把梳子扔在桌上,很有些驚訝:“誰告訴你了什麼?……不,沒有,你自己看出來的——你到底從哪兒看出來的?我可完全看不出她有哪裡像我,我的美貌她連半點都沒能繼承!”
“她的下巴跟你一模一樣。”伊斯說。
她們的下巴上都有道淺淺的溝,在魯特格爾人裡算是挺少見的。
“就剩了一個下巴!”白鴉氣哼哼,“我兒子到底是娶了個多麼醜的女人,才能把我這樣驚人的美貌稀釋到這種地步!”
分明是抱怨,伊斯卻隱約聽出幾分炫耀的意味。
他習慣性地張口就像扎她一句,卻又默默閉上。
白鴉已經轉過了頭,繼續打理她的頭髮。她從鏡子裡看他一眼,似笑非笑:“想說什麼就說嘛。你是覺得我被拴住了嗎?別開玩笑了,我可不是你,看著又冷又硬,冰殼裡卻塞了塊剛出爐的白麵包一樣軟乎乎又熱騰騰的心,人人都忍不住想來咬上一口——誰敢來咬我,那可是要崩掉牙的。”
伊斯懶得跟她分辨。她又能比他好多少?她照著鏡子,難道就看不出自己的改變嗎?她身上那些原本藏都不屑藏的、銳利的稜角,已經漸漸顯出更為柔和的弧度。一個並不像她,甚至可能永不會相認的外孫女兒,或許只是一條細而軟的線,並不是什麼有力的束縛,可當她在這裡,平和地一日日過下去,教著那些她瞧不上眼的私語者,與那些對她並無惡意,甚至懷著感激與崇拜的人相處……會有許多條細而軟的線一條條纏上來,不知不覺便將她困在其中,無法掙脫,也不想掙脫。
那的確不是絕對的自由,可如果“自由”得像九趾一樣,他寧可被困在網中。
他來這裡原本也沒什麼目的,本打算說幾句話就走,卻不知不覺地喝完了阿爾茜端來的那瓶甜甜的葡萄酒,聽著白鴉有一搭沒一搭地抱怨這個,抱怨那個,像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她也確實就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畢竟連曾孫女兒都有了呢!
“你什麼時候才肯把你的女兒抱來給我看一看呢?”老太太抱怨,“難道我還能吃了她?”
伊斯都已經懶得再解釋“娜娜不是我女兒”了。
“怕你教壞她。”他說,“她可還沒到可以離家出走的年紀。”
白鴉嗤地笑出聲來,笑得前仰後合。
就這麼亂七八糟地聊著天,居然也能耗掉小半天,伊斯喝完了酒就準備離開,白鴉也並未挽留。
“伊斯。”
在他走到門邊時她突然叫住他。
伊斯回頭看她。依然年輕美麗,完美無缺的女人向他微笑。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她說,“就把我燒成灰,灑在遠志谷的小溪裡吧。”
伊斯微微皺眉,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突然說起這個,卻也沒有多問,只是點了點頭。
畢竟,這實在是件很簡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