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地底待了好一陣兒,聽見彷彿有轟隆隆的雷聲從頭頂滾過,讓埃德懷疑地面上是否又有什麼變化,讓他們不得不躲在這裡。
而且,這些變化,對惡魔們來說,是有預兆……或是有規律的。
雷聲消失之後,被挑選出來的“貨物”們被裝上了另一輛車,總算不是被吊在車裡,而是能坐在裡面,甚至也沒有了束縛。
埃德開始覺得自己之前想得太多,這個章魚惡魔根本不在乎他們是不是想逃走……他大概覺得他們根本沒法兒逃走。
被挑選的“同伴”們看起來更像人了一點,或者原本就是人,只是一個個目光呆滯,神志不清。埃德擔心又有誰會湊過來說他“很香”,但他對他們的吸引力似乎並沒有那麼大。
其中有一個一路不停地自言自語,但說得又快又含糊,埃德努力聽了半天,才隱約聽出,他似乎是在重複自己的名字,家在哪裡……
他想記住自己是誰。
可他們的身體都已經有不同的變化,像是正漸漸變成屬於這個世界的生物。埃德抓緊了自己的破斗篷,又開始覺得渾身發癢。
如果他沒辦法弄掉那些蟲,他現在的樣子恐怕比他們還要可怕。
所以,活著掉進地獄,就會被地獄所同化,甚至連靈魂也漸漸扭曲嗎?
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掉進地獄?那個自言自語的年輕人,分明只是個普通的農夫。
是因為那些裂縫嗎?
然後他想起尼亞。他是為了保留自己的意識才被改造成那樣,還是因為被改造成那樣,才保留了意識呢?
埃德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縮成一團——這地方,他不能久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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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直就沒有黑過,只是會變幻出不同的顏色。地面上的確有層細細的、絨毛般的綠草,那大概是埃德在這個世界裡看到的、最正常的東西。
他把頭抵在欄杆上,近乎貪婪地將那蓬勃的綠意攝入眼中,驚訝地看著它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拔高,開出細碎黯淡的白花,結果,爆出黑霧般的種子,又迅速枯萎,而那些落進泥土的種子又片刻不停地開始發芽生長……
另一個世界裡,要花上一季甚至一年的時間才完成的迴圈,這些最高也不過他手掌那麼長的小草,一天之間要經歷多少次?
不過,這裡大概根本沒有“一天”這個概念。
地上也沒有什麼路可言,好在還算平坦。埃德發現那惡魔總是儘量遠離河邊,即使沿河走分明更快,它也寧可繞遠。他原本有些疑惑,但河流自己給了他答案。
他看見一群小惡魔如草原上飛奔的獸群般席捲而來,在掠過河邊時有一部分衝到了沙灘上。幾乎是一眨眼,那看似平常、緩緩流淌的河水,忽地捲上沙灘,像一條巨大的舌頭舔過,瞬間將那群小惡魔舔走了一半,又慢條斯理地退回去,繼續緩緩流淌,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
所以……那到底是不是河?
埃德呆呆地想著,想知道答案……又不太想知道。
當囚車停在那顆巨大的“珍珠”外,不只是埃德,那些似乎已經沒有多少神智的人都顯而易見地緊張起來。
某種沉重的力量壓得埃德喘不過氣,尤其是穿過那片微微發光的、半透明的灰色屏障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像是硬生生被拉進了石頭裡,整個人被壓成薄薄的一片。即使穿過了屏障,空氣也過於濃稠,他還是覺得像沉進了水中一樣無法呼吸。
耳邊尖銳的鳴叫聲彷彿聲嘶力竭的警告,越來越高,越來越響,像根拉得快要斷掉的弦,而周圍的一切如在水中化開般飄忽不定。他竭力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藏在胸前的那顆碎石抵在胸口,那微弱卻始終如一的涼意讓他勉強保持著清醒。直到瀕臨崩潰的某一刻,他緊繃的身體驟然一鬆。
水漫了進來。那是純淨而強大的力量……是他可以使用的力量,一如另一個世界的水,如尼娥手中的霧靄與江海,溫柔又強悍地包圍了他,一點點滲入開始乾涸的大地,在其中留下不一樣的痕跡。
後腦輕微的刺痛讓埃德一驚。那點異樣若有若無,卻讓他下意識地感覺到恐懼與不安。他瞬間封閉了自己,將那力量拒之於外……但不得不說,他現在覺得輕鬆了許多。
他不動聲色地看向其他人。他們似乎並沒有像他這樣強烈的反應,只是本能地緊張著,而走在囚車邊的惡魔,正一臉陶醉地用力呼吸。
“歡迎來到般多亞,”察覺到他的視線時那惡魔向它裂開嘴,“地獄中的極樂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