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範出聲提醒他:“客人不用擔心,這裡面的綠末兒是香菜。來我這的人沒有覺得咖啡難喝的,這點您儘管放心。”
顧言聽完,臉上表情有點尷尬,抿了一口咖啡。咖啡是純粹的苦味,香菜的味道卻很難描述,像是肥皂的鹹澀,又像是金屬的腥甜。
二者在口腔中混合,帶來強烈的味覺刺激,顧言覺得自己正含著的不是液體,而是一團沒有味道的果凍,它沿著味蕾滑動,帶來沁涼、芬芳和苦澀。
一口嚥下,他的眼裡湧出淚水,舌尖卻還殘存著所有味覺,久久不散。
顧言又抿了一口,這次他簡直感覺不到嘴裡的咖啡,嚥了好幾次,卻覺得果凍還在口中,連分泌的口水都跟咖啡有同樣的味道。
這款咖啡叫什麼?顧言忍不住問老範。“記憶,”老範說,“有時候你覺得自己忘記了,實際上它一直都在。您如果不想嘴裡有這種味道,加點方糖就可以了。”
顧言照做,果然香菜的味道被糖蓋住了。
“您太厲害了,我從沒有喝過這種口味的咖啡。”顧言由衷地說道,“這是您、您生前研究出來的嗎?”
老範愣了一下,然後轉頭看向陽臺的窗戶,那裡有幾盆花草,其中一株正好是香菜。“是啊,我退休之前就發現了這種配方。”他的語氣悵然若失。
回到家裡,顧言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復。看來徐紀沒有騙我,繭幾乎和真人一模一樣,他想道。但我不想擁有一個老的自己,我想讓年輕的自己留下來,被更多人瞭解,他們應該感受到我的抱負,我的天才我的浪漫,而不是一個閱盡滄桑的老人的無謂感慨。
他看了看時間,還沒到中午,正好趁現在給徐紀打個電話。電視上的紀錄片已經從喪葬習俗換成了人物傳記,講述數學王子高斯短暫而波瀾壯闊的一生。
徐紀的臉很快出現在螢幕正中央,“嘿言哥,怎麼樣?早跟你說了,在繭上花錢絕對不虧,那可是幾萬年的投資,幾萬年前人類還在洞穴 裡裹獸皮吃生肉呢。”
顧言眼裡的光亮得攝人:“我看過了,確實跟真人差不多。但我還有一個問題,能不能讓繭只保留我某一段時間的記憶?比如說五十歲之前的。”
徐紀聞言咧嘴一笑,“不愧是上學那會班裡的尖子生,這舉一反三的機靈,不服不行。先說好,這繭可不是我們公司造的,只是代理銷售,具體使用規矩都是政府有關部門定的。”
顧言有點不耐煩,“有話直說吧,我就是想了解一下都有什麼規矩。”
徐紀解釋道:“首先不同年齡的繭,特點肯定是不一樣的。青年的繭,創造力強、有激情,做創作性工作的人最喜歡跟青年的繭交流;中年人的繭呢,穩重、包容性強,適合安撫那些受挫的人、或者從小缺少家庭關懷的人;老年人的繭,就比如老範,善於傾聽和開導,對於維持社群氛圍很重要。
但,不可能有的人死後有五六個繭,其他人只有一個,這是極大的不公平。所以政府有規定,只有那些對社會作出突出貢獻的人物,才能有兩個繭,而且其中一個可以只儲存自己生前的部分記憶。
普通人最多隻有一個繭,保留自己從生到死的所有記憶。當然,每段記憶都得付費,而且沒能把記憶全買下來的人,最後繭是沒有任何記憶的。這玩意兒,就跟幾百年前的房貸一樣,要麼付清,要麼就竹籃打水一場空。
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天天拼命工作了吧?普通人想留下一個繭,也得打拼一輩子啊。”
顧言想了想,攥緊了拳頭,問道:“你是說,普通人什麼時候死,繭的記憶就到哪為止?”
螢幕上的徐紀先點頭再搖頭,“別,言哥,咱們同學一場,我勸你別有那個念頭。先不說自殺的人不能留下繭,你現在的錢夠買記憶嗎?
繭這玩意兒剛出來的時候,跟你有一樣想法的人我見多了。理想主義者,覺得自己懷才不遇的,認為自己是為永生勇敢獻身的,最後沒一個能被人記住,繭住的屋子都沒人光顧。”
顧言說,“錢不夠我可以去掙,但……我跟你不一樣,我覺得自己肯定會越活越憋屈,還不如早點去了。你說吧,要多少錢,我找地方工作就是了。”
徐紀嘆了口氣,問他“你真這麼想?言哥,我是要賺錢,但我一開始只是想讓你生活有個盼頭。我以為有了繭,你就不至於昏昏噩噩的,能踏實過一輩子。
唉,繭跟幾百年前那幫人生兒女養老是一個意思,不就是想著死了能留個念想嗎?它畢竟不能代替你現在活著的時候啊。你不能光奔著死,你得先奔活啊。”
顧言說“前半輩子一塌糊塗,我媽走了,我就覺得活著沒什麼滋味了。”
徐紀說,“那我還有最後一個辦法。買份保險,然後去那種最危險的地方旅遊。大額的意外保險,死了以後,保險公司負責把你的繭和記憶全買下來。
”
顧言笑了,對徐紀說“你手上也有不少這種單子吧?行,我買保險。家裡這些磁碟,到時候你幫我傳輸到繭的腦子裡。”
徐紀很坦然地說“不求生,那就求死吧。不過你也別想的這麼簡單。我認識一個客戶,天天玩極限運動,買保險二十年了也沒死成。磁碟你放心,到時候一張不落地給你輸進去。”
就像給死人燒紙,顧言說。徐紀說,那就預祝你一路走好吧,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