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紹在那自鳴得意,徐庶卻著實為他捏了一把冷汗。
親見曹操前,徐庶對這位漢相有一個基本的認知:曹公,豺虎也!等今日終於見到後,這個印象也並無多少改變,雖然曹操對手下將臣表現得厚恩多情,但這不過是因為眾人俯首帖耳。
對忤逆之人,遠的如邊讓,近者如孔融,曹操絕不心慈手軟。聽說孔融被殺時,他的女兒才七歲,兒子年九歲,雖然幼弱,但仍被收捕殺絕。
所以張紹在帳中與曹操玩笑,徐庶好似看著一個無知嬰孩,在豺虎尖牙利齒旁玩耍,彷彿下一刻惹了曹操不高興,就會投畀於虎口之下……
好在張紹的應對頗為機智,曹操不怒反喜,還讓他做了侍童。
於是徐庶的擔憂變成了讚歎,只暗道:“阿紹周旋於豺虎之側,卻優哉遊哉,如戲家中狸貓小犬耳。”
看來此去江陵,自己還有機會與張紹共處,想到這,徐庶心中竟感到些許安慰。敵營孤忠的滋味可不好受啊,他現在做的是死間之事,張紹的存在,總讓徐庶覺得,至少還有個人,與自己同德同心。
雖然那人只是個八歲小孩……
眼下曹操安排完軍務,也頗有些疲憊,遂入當陽城中縣寺休憩,帳幔中大半的人就這樣隨曹操而去,其餘文武官吏或跟曹仁、夏侯淵去張羅紮營,或聚在一起商量明日行軍事宜,一時間竟沒人理會徐庶。他只好尷尬地站在帳幔門口,偶爾有人經過身邊,也對他這麼大個人完全無視。
幕府掾屬們在有意無意地孤立徐庶,包括行軍長史、陳郡人袁霸,更對他避之不及。
唯獨有一人卻對徐庶格外熱情,正是他理論上的頂頭上司,議曹掾辛毗。
“元直!”
辛毗很自來熟地呼喚徐庶,拉著他往外走去:“我正有件要緊事,欲與元直商議。”
當陽城外,夏侯淵下令將幾名堅決不降的劉軍吏卒盡數斬殺,他們臨死前還發出陣陣怒吼。
這些呼喊都聽在徐庶耳中,讓他痛徹心扉。這數人他基本都認識,或是從青州、徐州一路追隨劉備的老卒,或是過去六年間,他幫劉備徵募選拔出來的荊州兒郎啊,但徐庶卻仍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聽辛毗的話語。
“自建安元年,明公任司空開府治事以來,幕府已建立十餘年,早先的司空公府不到百人,下轄十二曹而已,如今的丞相幕府,卻有三四百人之眾,諸曹也擴編到十九曹之多!”
辛毗雖雲有要緊事,但與徐庶行走在忙碌的曹營中時,卻不著急提,只耐心地為徐庶講解幕府組成和他們議曹的職責。
丞相府編制之所以如此急劇膨脹,因為曹操將國家所有權力都攬在自己手裡,每多一權,便多一曹。許都朝廷的九卿、尚書檯不過備員而已,難怪有人戲稱曹操的丞相幕府才是大漢真正的“內朝”。
“不過,大部分曹掾都留在鄴城處理政務,跟丞相出征的,只有四分之一。”
“軍師祭酒及其治下兵曹掾屬、參軍事們算是戎吏,要為丞相參謀獻策、執掌戎律,他們的戰場在地圖上,在折樽衝俎之間。”
辛毗指了指自己和徐庶:“而議曹史備諮詢,與記事、文學、主薄等同為文吏,平日也會典領文書,替丞相處理一些政務小事。”
說話間正好走到幾輛滿載簡牘紙墨的輜重車前,辛毗拍著它們笑道:“故而吾等的戰場,便在案牘之上,揮灑筆墨為丞相撰寫軍令,或忙碌於郡國雜務,元直會不會覺得此職卑微啊?”
“豈敢。”徐庶忙道:“徐福身為敗軍之餘,丞相非但沒有處死我,還容我加入幕府,福感激還來不及,怎會嫌棄呢?”
他又朝辛毗道謝:“也多虧了辛議掾替福說話,否則福遭杜子緒嫌惡,連擔任小吏的機會都不可得。”
辛毗聞言搖頭:“我之所以出言,實乃一心為公,不忍看到元直這等大才,因個人宿怨而被排斥於幕府之外啊。”
真的嗎?徐庶不信,他方才飛快將自己所知關於辛毗的情報又整理了一遍:潁川辛氏祖上是光武時的敦煌都尉、扶義侯辛肜,本是隴西人,隨竇融歸順光武后,將家搬到了潁川郡,從此落籍當地。
辛氏一百多年來頗為興盛,太守二千石屢出,辛毗及其兄長辛評也是潁川年輕士人中的英傑,徐庶在郡中時便多有耳聞。
到了董卓入洛時,辛毗兄弟看出潁川將為戰火波及,便將家搬到了河北,附於冀州牧韓馥。後來又勸韓馥將冀州讓給袁紹,立了大功,順理成章成了袁紹的謀臣,都受到重用。
袁紹死後,二子袁譚、袁尚為爭奪繼承權大打出手,袁府謀臣也一分為二,大體上冀州本地人支援袁尚,辛毗兄弟等潁川人支援袁譚。建安八年,袁譚被袁尚打敗,走投無路之際,辛毗勸他向曹操求救。
就是趁著這次出使許都的機會,辛毗向曹操獻上出兵河北、全取冀州之策,得到曹操欣賞,由此脫離袁氏,歸順曹操。
所以徐庶思量:“辛毗與我,同樣曾是曹操死敵謀臣,敗後來投,想必最初也頗受其餘掾屬排擠。他莫非是覺得我二人經歷相似,處境相同,所以才替我說項?”
既然如此,那徐庶也要順杆爬,好讓辛毗更加信任自己。
於是徐庶便作揖道:“不論如何,辛君大德,徐福今後定當銜環以報,任憑辛君差遣。”
得到這句承諾,辛毗果然滿意地點點頭,笑道:“元直是聰明人,今後你我當同德同心,好好輔佐丞相才是。”
徐庶確實沒猜錯,辛毗雖得到曹操重用,但他在幕府中的處境卻不算太好。想當初還在潁川時,辛毗少而聰敏,與同郡趙儼、陳群、杜襲三人並知名,當時潁川很流行品評士人,好事者就根據四士的家世與才幹,為他們排號曰:辛、陳、杜、趙。辛毗位列第一!
可十多年後的今天,情況卻截然不同,根據四人在曹操麾下的官職高低、受信重程度,這排號變成了趙儼第一,杜襲第二,陳群第三,辛毗反而成了末位。
誰讓他投曹最晚呢?新來的自然就受孤立了,一同歸順曹操的河北士人崔琰等,又反過來視他這“出賣冀州”的潁川人為異類,不和辛毗往來。
更悲慘的是,他兄長辛評,連帶辛氏宗族大部分人,都被那該死的審配在鄴城族滅。導致辛毗身邊竟沒有自家子弟能提攜任用,所以數年來,辛毗只能做曹操的“孤臣”,他原本是剛直敢諫的,為了生存下去,也不得不阿諛奉承起來。
畢竟在外人看來,曹操麾下的潁川士人彷彿鐵板一塊,但殊不知,派系這東西,是無限可分的。根據投奔曹操時間的早晚、批次,形成了一圈又一圈界限分明的等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