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張紹自此之後每日都往醫官屬處跑一趟,由藥童白朮勉勉強強地給他按摩。只說曹丞相的南征仍在繼續,在十月初二這天,大軍終於抵達江陵北郊的紀南城。
曹操聽說此地有楚國四百年故都“紀郢”的遺蹟,少不得要帶上王粲、阮瑀、徐幹三位文人,登上殘舊的古城垣,俯仰古今。
只可惜屈原詩賦中“高堂邃宇,檻層軒些”的郢都,經過戰爭洗禮、歲月磨損,早已破敗不堪。層臺累榭坍塌崩解,紅壁砂板被泥土掩蓋,刻桷龍蛇腐朽成泥,曲池芙蓉也只剩下乾涸的塘底,什麼翡帷翠帳,什麼砥石翠翹,都隨著歷史的煙雲消逝殆盡。
四人於秋風中佇立良久,皆有觸動,曹操是捋長髯而無言。
而記室屬、兗州陳留人阮瑀的詩素來淒涼低沉,對屈原的憂悲愁思,他最有同感,遂嘆道:“屈子《哀郢》之傷,今吾知矣。”
丞相文學、青州北海人徐幹則替屈原不值:“誠如《楚辭章句》所言,屈子膺忠貞之質,體清潔之性,直如石砥,顏如丹青。可既然遭時闇亂,楚王昏悖而不知己,何苦懷石自投,倒不如效仿楚狂人,披髮歸隱,樂於江湖。”
剛加入幕府的文學王粲所悟最為特別,他竟奉承道:“丞相,屈原昔日發郢都而就遠,遵江夏以流亡,倒是與今日劉玄德處境頗合,只不知以劉備的學識,是否讀過。”
曹操卻聞之不喜,亦未做回答,而徐幹有些瞧不上王粲這新來者如此猴急表現的模樣,遂譏諷道:“仲宣將楚國比作荊州,劉備之徒為三閭大夫,那你為何人?子蘭、鄭袖?而丞相,又是何許人啊?”
那自然是武安君白起嘍,雖然曹操征戰常有屠戮之舉,施政以急農為先,治國猶如法家,用兵確似白、韓。但別人若真將他說成暴秦、屠夫,這種明顯的政治不正確,大漢丞相當然高興不起來。
好在王粲有急智,複道:“白起擊楚,一戰舉鄢郢以燒夷陵,再戰南並黔中,取勝如神,在用兵上,倒是有丞相一二分神韻。”
言下之意便是:白起,人稱小孟德。
王粲又道:“但!丞相取襄陽、江陵,皆不戰而屈人之兵,此善之善者也,又鎮撫江漢之遺民,與百姓更始,其仁德智略,遠超白起純用武力。”
還真給他圓過來了,阮瑀與徐幹,都對王粲如此不要臉的阿諛感到震驚。曹操聞言後哈哈大笑,只說道:“今日觀郢,非但見悠悠古人,亦見三君志行也。”
曹操也未作任何點評,只領眾人從殘垣上下來,令丞相行營繼續向南前進。
但還沒走幾步,隨著一聲令下,長長的隊伍再度停下。
張紹此刻正坐在食官屬的輜車上,剛好看見夏侯霸帶人騎馬向後傳令,遂問道:“二舅,太陽還沒落,莫非今晚在這過夜?”這幾日他的跛腳有很大改善,張紹現在一心只想跑去後面的醫官屬處,讓白朮幫自己按摩治療呢。
夏侯霸勒馬道:“再往前走半個時辰,便到江陵城了。”
對啊,就是因為快到江陵了,幹嘛還在這廢墟邊停下,莫非曹丞相竄稀?哈,讓這老兒飯前不洗手,活該。
夏侯霸指著南邊道:“江陵文武官吏聽聞王師將至,出城十里跪迎!”
……
江陵早在數日前,就被曹丞相的前鋒不戰而下。如今,高陵亭侯曹純統領威風赫赫的虎豹騎,與文聘率兵陳列於北郊,而江陵城內的數百名大小官吏、數千名被拉來湊場計程車人百姓,則在他們馬蹄下瑟瑟發抖,悉數跪於道路兩旁。
排隊稽首的人,從江陵北邊的柳門開始,一直到舊郢南邊的修門,足足拉開十里之遠,真是蔚為壯觀。
而位於這跪拜大隊最前方的,正是前鎮南將軍劉表的軍師、南郡太守蔡瑁。
他年紀與曹操相仿,今日換下了華服冠帶,只著一身囚徒的單薄赭衣,雙手高舉南郡太守的銀印青綬。
眼看曹操車駕儀仗近了,蔡瑁便將屁股撅起,頭往地上一貼,嘶啞著嗓子道:“罪官蔡瑁,及江陵文武百姓,叩見丞相。”
右騑朱輪的大車停了下來,曹操竟無視了蔡瑁,反先走到曹純、文聘處,嘉其功勳,與他們說了許久的話後,這才回頭朝蔡瑁走來。
蔡瑁等得很久,只覺有芒刺在背,眼看曹操那雙木底舃履終於來到跟前了,蔡瑁將屁股撅得更高,再重重磕一了頭,用更加卑微的態度,將方才的話又複述了一遍。而江陵文武也翹首觀望,想知道曹操會如何對待蔡瑁。
豈料曹操來到蔡瑁面前,孰視片刻後,先彎下腰撫著他的背,心疼地說道:“德珪啊,德珪賢弟,自昔日雒陽長亭一別,你我已三十年未見了吧?”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曹孟德是何許人,待故交如何,別人不知,你還不明白麼?何苦如此作踐自己!”
言罷,曹操從侍從手中接過一件早已準備好的嶄新狐裘,輕輕披在蔡瑁身上:“今已入冬,寒風徹骨,吾等都不年輕了,還是得多加衣裳啊。”
只可惜張紹遠在車隊中段,沒看到這一幕,否則他又要驚呼“羅貫中騙人不淺”了。原來三國演義裡扮了丑角,最後還因曹操中離間計輕易被砍掉腦袋的蔡瑁,居然是曹操少年好友,莫逆之交!